楚天以南 by 大风不是木偶

分类: 热文
楚天以南 by 大风不是木偶
文案:·社会学院唐蘅老师,上课时风度翩翩,挂人时心狠手辣·据传言,同僚们为他介绍的女朋友,能从拱北口岸排到大三巴牌坊··对此,唐蘅老师只有三个字:最近忙。
目测要为学术奉献余生··谁能想到六年前的唐蘅是个人傻钱多大少爷,被渣男骗身骗心不说,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钱现金都被一并卷走··俗称:白给。
六年间,老同学问起:李月驰怎么样了唐蘅说:他死了··相亲对象试探:你以前谈过恋爱吗唐蘅说:谈过一个,死了。
六年后,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前服刑人员李月驰低声问:听说你宣布我死了唐老师·唐蘅:……·李月驰:那你为我守寡了没·唐蘅:闭嘴。
于是李月驰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山村穷小子x有钱大少爷·破镜重圆,攻骗过受,有苦衷,无炮灰,HE。
通知见微博@大风吹过去了,感谢评论/海星/打赏··*文中部分地点有原型,人物无原型,请勿上升现实··*可以骂人物,不要骂作者··*欢迎到网易云收听《楚天以南》专属歌单:https://y.music.163/mplaylist?id=5171150790&updTime=1596998255770#?thirdfrom=·第1章 说谎是要遭报应的·大巴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四月初的铜仁飘起小雨,天色已经暗了。
唐蘅阖着眼,车厢内光线黯淡,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神色·他的眉头拧起来,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向下压——如果不是耐力过人,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来。
晕车了·他一直有晕车的毛病,这次出门走得急,忘了带晕车贴·更要命的是一个小时前在铜仁市区吃的那顿自助·酒店厨师可能把他们当作饿死鬼投胎,鸡鸭牛羊鱼样样都有,唯独没有一盘青菜一碗白粥。
唐蘅将就着吃了几口炒牛肉,正想趁学生还没吃完,下楼抽根烟清醒清醒,扶贫办的人就过来了··徐主任拿出领导的派头,说自己戒酒多年,以茶代酒吧·卢玥是女人,自然也没人劝酒。
故而最后喝酒的任务就落到他和孙继豪头上,对方人多,这个处长那个秘书的,一个个轮流来敬酒·即便每次唐蘅只是沾一沾唇,最后到底喝了三杯有余·白的。
“这酒真不错,”孙继豪还有些意犹未尽,“师弟,你还行吗”·“我没事·”唐蘅说··他们吃完晚饭便立即上了大巴,陪同的工作人员说,石江县城距离铜仁市区还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
唐蘅感到不妙,连忙含了颗薄荷糖,然而不到半小时,那股眩晕感还是来势汹汹地涌了上来·有晕车经验的人都知道,上车前一定不能吃得太饱或太杂,因为晕起车来本就容易反胃。
所以此时,唐蘅的感觉就是有两只手伸进他身体里,一只搅拌他的脑子,一只搅拌他的胃·而孙继豪还在旁边和前座的学生商量论文,摘要重写一下,这里换一个人引用,他不合适,你引用唐老师今年刚发的那篇,关于江西省扶贫的……不不,不是唐蘅老师,是唐国木老师。
唐蘅想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但是开不了口,怕一张嘴就吐出来··平日里他很少出学校,每次出门也都记着贴晕车贴·这次实在是仓促,下午还在给学生上课,晚上徐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小唐啊,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们出差。”
唐蘅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出紧急,”徐主任长叹一声,“本来是王山和我们去嘛,这家伙,就今天中午,哮喘住院了”·唐蘅:“……”·“你来顶替王山的位置,我们明天早上六点二十出发,在教师公寓大门口集合,待会小孙把注意事项发给你。”
“等等,徐主任,”唐蘅一片空白,“我还有课,而且下周五要去香港开会——”·“你的课找人代一下嘛,或者请个假,回来再补,”徐主任顿了顿,“这个项目很重要,我们去年已经做过一次了,这次回来,系里打算申请国家立项的,好机会啊小唐。”
徐主任这样发话了,唐蘅便不好再推脱·只是当时他尚且想不到,此行目的地竟然是铜仁石江县·中国大陆有2851个县级行政区,而他们去的偏偏是石江县——这是什么见了鬼的运气·孙继豪和女生讨论完论文,又聊起哪家茶餐厅好吃,唐蘅有点烦躁地望向窗外,暮色沉沉,荧光绿的指示牌一闪而过,上面写着:石江,124KM·他不知道124公里要开多久,也许快到了,但沿途的风景总是暗色的山峰和裸露的石块,恍惚给他一种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感觉。
孙继豪扭过头来问:“你是不是晚上没吃饱啊我看你就吃了几口……到了石江咱们再出去吃点·”·不待唐蘅回答,他继续说:“石江那边的米粉很出名,羊肉粉,你吃过没有听说都是山羊肉啊,和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
唐蘅本就反胃,听他这么说,更觉得头昏脑涨··“再说吧·”唐蘅低声道··“真的,你一定要尝尝,我们去年在贵阳待那几天,我和卢玥每天早上去吃羊肉粉……”·孙继豪是社会学院里最爱吃也最会吃的,一张脸吃得又白又圆仿若面团,虽然才三十五岁,已经显出几分弥勒佛的慈态了。
唐蘅没接他的话,只是问:“还有多久能到”·“一个来小时吧·”·“好·”·话音刚落,一股呕吐感又涌上来,唐蘅连忙按住胃,所幸身上盖着件冲锋衣,遮住了他的手。
·晚上八点过,大巴车停在石江温泉酒店正门·唐蘅从前门下车,经过后视镜时,看见自己的面色煞白如纸,眉头也拧着,像是来索命的··下了车,- shi -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只一瞬间,唐蘅觉得好受了许多。
与澳门不同,这里的夜空很高很高,无端显得空旷·他抬头望去,第二次来贵州,云贵高原的夜空仍然没有星星··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迎上,您好,路上辛苦了,”他一边同徐主任握手,一边自我介绍道,“我是石江温泉酒店的经理,老师们叫我小齐就行,齐秦的齐,哈哈。”
徐主任矜贵地点点头,孙继豪上前一步与他寒暄:“齐经理啊,哈哈,你好你好·”·“您太客气啦叫我小齐就行这些天辛苦老师们了,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哪的话,”孙继豪笑道,“我们这不就是来帮你们搞扶贫的嘛。”
齐经理一面和孙继豪寒暄,一面找机会向徐主任搭话,一面带着四人向酒店里走去,一心三用,倒也游刃有余·这温泉酒店看着很气派,进了大门是一道古色古香的连廊,唐蘅走在卢玥身边,见她一路都抱着手臂不说话,便问:“师姐,身体不舒服”·“还好,”卢玥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是有点累。”
唐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这一整天都耗在交通工具上,早上从澳门飞贵阳,中午又从贵阳坐高铁到铜仁,吃过晚饭再坐大巴,确实够折腾··穿过长廊,路过两个喷水池,总算到了客房部。
高高的穹顶上挂着水晶灯,在孔雀绿的大理石地面投下重叠的影子·电梯口站着服务生,见他们走来,先是微笑着鞠了一躬,然后为他们按下电梯门的按键··齐经理介绍道:“学生们住双人间,在二楼,老师们的单人间在三楼。”
徐主任施施然道:“我们这有两口子,可以安排在一间房的·”·“啊”齐经理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转,即刻说,“真是不好意思,三楼也有双人套间的,我马上去安排……”·“不用麻烦了,”卢玥打断他,“就这样住吧。”
孙继豪也跟着点头:“对对,就这样吧,不用换房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于是四人分别拿了房卡,由服务生带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齐经理说的单人间,其实是宽敞的套房·拉杆箱已被提前送进来,各个房间的灯都亮着,卧室,书房,会客厅,浴室,以及一个半圆的露台·空气中飘着浅淡的香味,说不上来是哪种香。
唐蘅仍然有些想吐,脱了冲锋衣走进露台··隔壁露台的躺椅上摊着个人,正是孙继豪··“师弟”孙继豪笑眯眯地说,“待会去县城逛逛吧,我问了,开车十分钟就到。”
“不了,”唐蘅双手撑在栏杆上,白衬衫早就皱巴巴的,“我有点累·”·“哎哟,那几个小姑娘要失望了,特地求我来喊你呢。
刚才在车上就想和你聊天,你冷着脸她们不敢·”·“……”·“得啦,”孙继豪起身,扭了扭脖子,“那我去了,我的给卢玥买药。”
“她怎么了”·“没啥事,就是过几天可能得吃点布洛芬……”·他提起买药,唐蘅这才想起晕车贴,接下来几天他们会去贫困村调研,走的都是山路,没有晕车贴怕是难熬。
迟疑片刻,唐蘅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啊要买什么吗”孙继豪看着唐蘅,“你是不是挺累了,我帮你捎回来吧。”
“……没事,我和你们一起去·”·二十多分钟后,一行人来到石江县城的主干道··齐经理和司机一起把他们送过来,这会儿又成了他们的导游,领着几个学生走在前面,热情介绍着石江的风土人情。
石江县城面积不大,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沿着河边,能嗅到很淡很淡的水腥味··路过一家药店,孙继豪拿了盒布洛芬,然而店里没有晕车贴,只有晕车药·孙继豪干脆道:“那就晕车药呗,来,两盒一起结账。”
不待唐蘅阻止,他已经抽出皮夹,迅速递过去一张五十块纸币··唐蘅只好接下晕车药,向他道谢··“客气啥·”孙继豪大大咧咧地说。
众人跟着齐经理逛夜市,晚上十点,还算热闹,四处亮着黄油油的灯·两个学生送来刚买的炒洋芋,一次- xing -纸盒盛着,撒了葱花和孜然··“老师,他们这边把土豆叫洋芋诶,这么大一份,才四块钱”仿佛是件很新奇的事,学生语气惊叹。
“这边产小土豆,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孙继豪用竹签插起一块送进嘴,“唔,土豆味很浓·”·“豪哥,小土豆是什么”另一个女生问。
“也是土豆,不过个头特别小,”孙继豪屈起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吧,去年我们到贵阳出差吃过的·”·“你们去年就来过贵州了”·“去年是徐主任、王山、我和卢玥,”孙继豪看看唐蘅,“师弟是第一次来吧”·“……”唐蘅捧着碗炒洋芋,没有吃,却感觉被噎了一下。
孙继豪看着他,学生看着他,就连齐经理也凑过来,非常热络地说:“唐老师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边海拔高,您习惯不习惯”·唐蘅盯着黄灿灿的土豆,低声说:“是第一次来。”
“哎我们这边虽然经济落后些,但是风景确实不错的,”齐经理兴冲冲地,“这样吧唐老师,等你们工作结束了,我带你们去趟梵净山,天然氧吧啊——爬爬山,舒服得很”··“那倒不用,”唐蘅的语气显出几分冷淡,“齐经理,你知道的,我们有工作纪律。”
齐经理讪讪地笑:“那我们多不好意思,你们这么辛苦……”·孙继豪打圆场道:“没事,以后还有机会来嘛·”·唐蘅懒得听他们周旋,于是低头吃起土豆。
他记不起上次吃这东西是在哪里——当然他确定是在武汉·可是武汉的哪里呢卓刀泉夜市,粮道街,还是万松园想不起来,那毕竟是六年前的事了。
时间过去太久,越来越多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一行人渐渐走到夜市的尽头,他们踏在石板路上,脚下是河水的暗流,每一步都发出空荡荡的回响·遍地是一次- xing -筷子和纸盒,唐蘅听见某个女生提醒同伴:“小心哦,地上好脏。”
“孙老师,唐老师,”齐经理走过来,指指前面,“这儿有一家石江土特产店,你们想不想看一下”·孙继豪摇头道:“不用了,我们也没什么要买的。”
·“不买也没事呀,我带你们看看石江的特产,”齐经理满脸热切,“以前石江根本没有生产这些东西的厂子,都是各家做各家吃,也就这两年,澳门给我们提供了资金,厂子才开起来的。”
“豪哥”几个学生兴奋起来,“咱们去看看吧”·孙继豪递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师弟,你想去吗”·唐蘅本该明白他的暗示——齐经理带他们去土特产店,也许是想借机送礼。
然而刚刚的炒洋芋咸得发苦,仿佛生吞下一撮浸了油的盐,反胃感和眩晕感又涌上来··一时间,唐蘅什么都没想,只点头说:“那就去看看吧·”·后来他回忆起这情景,总觉得是冥冥之中遭了报应——说谎的报应。
又走了大概五分钟,齐经理带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巷口有家不大显眼的门面,锁着门··“诶”齐经理上前,拨弄两下锁头,“平时不会这么早关门的,大家稍等啊,我打个电话问问。”
孙继豪说:“那就算了,也不早了·”·“没事没事,我问一下——喂你在哪啊我这有几个客人,想来你店里看看嘛。
嗯……要得,要得·”·齐经理挂了电话:“他马上就回来,刚才找他女朋友去了·”·众人无话,站在巷口等着·唐蘅扶了扶眼镜,在蒙昧的夜色中打量小店招牌,普通的蓝底白字,上面写着:石江土特产零售(总店)·就这还是“总店”么唐蘅模糊地想,怕是只此一家吧。
烤洋芋是吃不下了,四周又没有垃圾桶,只好拎在手里,那味道还一阵阵飘上来·唐蘅蹙着眉,迟钝地想,也许确实是高反了··一道亮白的车灯自巷口*过来,电动车停下,上锁,一个瘦高人影向他们走来。
齐经理说:“这是澳门来的领导,来我们这里考察的,今天刚到·”·“啊,欢迎领导,欢迎·”那人和孙继豪握了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唐蘅。
然而唐蘅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猛地瞪圆眼睛·门开了,“啪”地一声,白炽灯亮起来,学生们鱼贯而入·唐蘅立在原地·这时齐经理说:“小李,这边还有一位带队的领导,唐老师。”
唐蘅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几乎贴住小巷的墙壁,很凉的墙壁·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对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有迟疑··他向他走来。
“唐老师”他停在他面前,平静地问·他也许看清楚了唐蘅的脸,也许没有,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而他的影子被拉长了,压下来。
冷掉的炒洋芋的味道滚滚而上,唐蘅感到天旋地转··“唐蘅,是你吗”他说··“……”唐蘅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李月驰”说出这三个字像吞下一口极烫的水,从舌尖痛到胸口。
“是我啊,”可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利落地说,“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又··又来贵州了··果然说谎是要遭报应的。
唐蘅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秒后,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第2章 SevenStars·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那混沌的几秒钟里,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
齐经理大惊失色:“唐老师哎”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唐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师弟”·唐蘅弓着腰狂呕,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意思是离我远点。
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我快不行了”,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小李,快快快——快叫120唐老师高反了”·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学生们听见动静,也从店里跑出来,又被孙继豪赶回去:“别在这围着影响通风”他俯身问唐蘅:“师弟,要去医院吗”·唐蘅撑着膝盖,哑声说:“我没事,别叫救护车。”
说完又开始吐,片刻后,勉强停下来··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但是唐蘅确信,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吐得满嘴酸苦,眼泪横流,几缕碎发- shi -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好在吐完这一通,胃里舒服了许多·唐蘅嘶哑道:“我没事,给我瓶矿泉水。”
·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唐蘅一手撑着墙,一手灌水漱口·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过了几秒,孙继豪忽然说:“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齐经理:“唐老师喝了酒啊”·“喝了点白的,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哎,师弟你早说不能喝,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孙继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是这样,喝酒不上脸,看不出来喝醉没有。”
齐经理听了这话,浮夸地拔高声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师,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哈哈,喝起来酒就刹不住”·唐蘅总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哑的:“你们进去看吧,我在这……待会儿,不用管我。”
“诶,对,你在这缓缓,”孙继豪看向齐经理,“咱们进去吧·”·“唐老师,你……”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一扭头,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师认识啊”·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唐蘅背对着李月驰,甚至不敢转身,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发出咯咯的战栗声··李月驰笑道:“对,我和唐……老师,”他顿了一下,故意似的,语气加重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没想到在这碰见了。”
“是的,”唐蘅转过身,仍然不看他的脸,“没想到·”·“你们是——校友”齐经理瞪大双眼,兴奋道,“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孙继豪站在一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李月驰痛快应下:“没问题·”·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巷口静下来,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不过几秒钟,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四下里,尽是寂静和黑暗。
唐蘅仍旧望着地面,不抬眼,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唐蘅恍惚地想,他们六年不见。
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仿佛亲密至极··“唐——老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我把你恶心成这样”·唐蘅不应,只觉得芒刺在背。
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像做梦·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但是怎么就这么巧·李月驰又笑着问:“你来这儿干什么”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唐蘅用力挤出两个字:“工作·”·李月驰“哦”一声,顿了顿,学齐经理的话说:“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真是辛苦了·”·穷山恶水么唐蘅分明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说,以后带你回我家,夏天的时候山里很凉快……·唐蘅无言垂眼。
挣扎了片刻,逼迫自己开口:“你有烟吗”抽支烟,总比这么干站着好些··李月驰问:“你抽烟”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里不舒服·”唐蘅说··“抽烟就舒服了”·“嗯·”·“什么时候开始抽的”·“我忘了,”唐蘅忽然烦躁起来,“你有没有给我一支。”
李月驰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黄果树还是红塔山”·“红塔山·”·“哪个都没有·”·“……”·唐蘅被噎了一下,反问他:“你不是抽烟么”·“戒了,”李月驰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空空如也,“在里面没得抽,就戒了。”
一瞬间,唐蘅沉默下去··夜风像一盆冰水迎面扑来,令他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他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从李月驰的白色运动鞋的鞋尖,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最后,到达他的脸··那是一张任谁看见了都很难不看第二眼的脸··六年前的很多很多个深夜里,他曾用- shi -热的手心重重抚过这张脸,这应该是取北方荒原野马的尾尖制成山马笔,蘸过最浓最浓深不见底的焦墨,一提一顿,工笔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笔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压的唇角。
他无数次打量过、抚摸过的这张脸··六年不见··李月驰迎着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说:“我是前年出来的·”·“前年……什么时候”他记得李月驰的刑期是四年零九个月。
“前年冬天,”李月驰说,“表现好,减刑了两个月·”·“……”·那么就是四年零七个月·唐蘅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难道祝贺一句“重获自由”,或是“改造得不错”·最后只好把目光转向前方的小店,问他:“你和女朋友开的”刚才齐经理说,李月驰去找他女朋友了。
李月驰的目光也从唐蘅脸上移开,转过头一道望着小店的招牌,干脆地说:“对·”·唐蘅说:“挺好的·”·李月驰不应声··这时小店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闹哄哄的。
然后又听见孙继豪响亮的大嗓门:“都逛完了没有准备回去了”··随即是齐经理的声音:“那我让司机过来接咱们”·凝滞的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唐蘅暗地里松了口气,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李月驰转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唐蘅连忙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这几天都有工作,如果有空,请你喝酒,”只迟疑了一秒,补充道,“也叫上你女朋友。”
李月驰盯着他,忽而露出个冷冰冰的笑:“你都喝吐了,还敢喝”·“不是因为喝酒——”·“还要叫上我女朋友,怎么,”他的声音很低,“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么”·唐蘅整个人,被他的话钉在原地。
“用不着,”唐蘅一字一句地说,“你喜欢女人,我知道·”六年前就知道··李月驰面无表情,左手又插进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烟盒。
他把烟盒递到唐蘅面前,冷声说:“我已经不抽黄果树和红塔山了,这个,你想抽就拿去·”·店里又传出孙继豪的声音:“你们别墨迹啦,走了走了。”
下意识地,唐蘅一把抓过烟盒塞进口袋,动作迅速得无端带了点狼狈··李月驰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小店·唐蘅听见他热络地招呼他们:“老师们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现在正在做活动……”·回程时唐蘅坐在副驾,吐过之后身体舒服多了,他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隙,任夜风把前额的头发吹起来。
孙继豪和齐经理坐在后排聊天,齐经理问:“孙老师,您看我们这的牛肉干怎么样现在产量大起来了,我听说他们还想卖到澳门呢·”·孙继豪笑呵呵道:“挺好的,包装也不错,但是……澳门那边口味清淡些,估计吃不了这种辣的。”
“有原味的啊,那种不辣,您刚才没尝着原味的”齐经理立刻说,“明天我让小李送点过来,大家都尝尝·”·“别,这不合适,”孙继豪一口回绝了,转而又说,“那家店也弄得不错,老板——小李是吧——还开着网店呢我看屋里堆了好多纸箱。”
·“是呀,小李可是我们这有名的……”齐经理顿了一下,“有名的大学生·”·“他这是大学生回乡创业啊”·“唔,这个么,”齐经理含糊道,“算是吧。”
唐蘅没搭话,只默默地听着·他知道齐经理大概是有所顾忌——确实谁都想不到,他和这偏远小县城里的小老板,竟然是大学同学·既然有这层关系在,想必齐经理摸不准他是否知道李月驰入狱的事,因此也不敢多说什么。
孙继豪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问:“师弟,你和那个李老板,你们早就认识啦”·“嗯,本科的时候认识的,”唐蘅淡淡道,“但是不熟。”
孙继豪自然就以为唐蘅和李月驰是本科同学,挺感慨地说:“他从你们学校毕业了,还愿意跑回来创业,不容易啊·”·“对,”唐蘅说,“不容易。”
齐经理连声应和:“小李这个人很有能力的——淘宝店开起了,重庆那边还有人来找他订货呢·现在厂子里的货除了进超市,就是在他这里卖,高材生确实不一样哈。”
是,高材生·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可惜是入过狱的高材生·否则以李月驰的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回到这偏仄小城,做一个左右逢源的小老板·其实这几年他偶尔会想,李月驰出狱之后会去干什么呢大概还是去大城市闯荡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学生们各自回房间去,齐经理与他们寒暄几句,也走了·这时已经十点半过,偌大的酒店一片静谧,唐蘅和孙继豪走出电梯,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
孙继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师弟,你之前来过贵州啊”·唐蘅沉默,心想果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
眼前又浮现出李月驰晦暗不明的脸··“来过一次,在贵阳·”唐蘅轻声说··“噢,是去旅游”·“去吊丧。”
孙继豪停下脚步:“……啥”·“以前谈过一个对象,贵州人,”唐蘅面无表情,“后来死了,我去吊丧。”
“……”·半晌,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干巴巴道:“都过去了,师弟,这个……你,节哀·”·唐蘅点头:“嗯,我没事。”
像是为了逃离这尴尬的情形,孙继豪把晕车药塞给唐蘅,飞速刷卡进了屋·走廊里只剩唐蘅一人,他伸手去掏房卡,指腹戳到尖锐的棱角,是那只烟盒··小巧的白色烟盒上写着:SevenStars·唐蘅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两支烟,细细长长。
七星牌女烟·唐蘅知道李月驰不会买这种烟·六年前李月驰最常抽的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偶尔也抽七块五一包的软装红塔山·那时候他还在乐队里唱歌,为了保护嗓子所以并不抽烟,但是很喜欢把李月驰的烟抢走吸两口,然后故意在滤嘴上留下一圈咬痕。
李月驰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笑··唐蘅忽然收紧手心,用力,把白色烟盒攥紧,捏扁·几秒后他徒然地松开手,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是李月驰的女朋友的烟。
第3章 “贴上”·早上七点半,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厅外,他起得早,已经吃过了早餐,而其他老师和学生尚在用餐···凌晨时分似乎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天已晴了,阳光落在微微潮- shi -的青灰色地面上。
唐蘅正望着青砖的纹路走神,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卢玥背着个双肩包,冲唐蘅笑笑:“师弟,昨晚没睡好”·“有点失眠,”唐蘅也冲她笑了一下,“我脸色很差”·“黑眼圈有点重。”
“哦,我没事·”唐蘅心想,怪不得刚才几个学生碰见他都像见了鬼似的,迅速道一句“老师早上好”,踮起脚溜了··“我听说你昨天吐了,”卢玥把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关切地问,“昨晚喝多了”·“也不能指望师兄一个人喝,”唐蘅笑道,“今天悠着点。”
卢玥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歉意:“今天应该还有饭局,明天进村调研就好了·”·“没事的,师姐·”·两人不再言语,各自眺望着远处蔚蓝的天际线。
唐蘅心中生出几分悔意,昨晚孙继豪问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贵州,他报复似的说来给对象吊丧……现在怕是卢玥也知道了·冷静下来想想,说这话纯粹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李月驰好好地开着小店谈着恋爱,倒是他,为自己凭空造了个谣··从昨天下午高铁抵达铜仁,到现在,糟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这调研为期十天,据徐主任说,工作安排得很满——唐蘅希望果真如此。
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来出差,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顺利完成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发生··至于已经发生了的,也最好装作没有发生··七点四十五分,所有老师和学生在自助餐厅外集合,今天的安排是兵分两路,唐蘅孙继豪带学生去肉制品加工厂调研,徐主任卢玥带学生走访下游销售链。
当地政府派来的车已经到了,走出酒店大门,只见长长一串黑色七座SUV,首尾相连地停在路边··唐蘅愣了片刻,孙继豪在他身旁低笑道:“没想到吧,这阵仗。”
“你们去年在贵阳也是这样”·“比这还夸张,当时我们住市里嘛,交通更方便,当地专门找了个礼仪队,每辆车前面站一个礼仪小姐,手里举着‘欢迎莅临’的牌子——都穿旗袍啊,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
唐蘅:“……”·虽然没有礼仪小姐,但这长长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够令人恍惚——他们不是来贫困县考察扶贫么这阵仗像人大代表进京述职。
徐主任和卢玥率先带领学生上车,孙继豪还在和厂里派来的副董寒暄,这位副董自称姓黄,看上去四十岁出头,连声请孙继豪叫他“老黄”,孙继豪说,黄董太客气了黄董说,不不不,您就叫我老黄吧,孙教授孙继豪说,哈哈,那……那就老黄吧,你也别喊我孙教授呀,怎么搞得这么严肃……老黄和孙继豪客套够了,又转来握住唐蘅的手,一双倒三角眼炯炯有神,唐老师我冒昧问一句,您贵庚啊我猜啊不超过二十五岁,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唐蘅昨晚没睡好,本就恹恹的,当下更觉得头大,冷声敷衍道:“您猜错了。
我们抓紧出发吧·”·老黄见风使舵,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咱们现在就出发”言罢亲自把唐蘅带向车队中第二辆SUV,司机已经打开后座的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唐蘅没多想,躬身坐了进去·车厢整洁如新,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柠檬香味,然而唐蘅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故意没怎么吃早饭,但或许这顿晕车还是免不了。
他对晕车药反应强烈,每吃必吐,所以从来只用晕车贴·昨晚孙继豪买晕车药时他也没说什么,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晕车贴,就先自己扛一扛·外面闹哄哄的,老黄又在和学生们寒暄,唐蘅闭了眼,轻轻靠在座椅上。
司机还在车外站着,密闭车厢难得地安静··又过一会儿,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唐蘅听见“咔哒”一响,是车门被打开·唐蘅知道司机上车了,他仍旧闭着眼,柠檬香味熏得他头晕,不想说话。
等了约摸半分钟,车却未动·这司机也不吭不响,静如一团空气·唐蘅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然后一瞬间,就清醒了··李月驰坐在副驾,正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他。
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牛仔裤,寸头剃得极短·他就这么不加掩饰地盯着唐蘅,半分钟,或许更久··唐蘅蓦地想起昨天晚上,他说“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时,脸上那抹冰冷而嘲讽的笑。
“……你怎么在这”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他了··“他们叫我来接待领导·”李月驰把“领导”两个字咬得极重。
唐蘅无言,片刻后说:“另一队才是调研销售链的·”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驰被叫来接待,接待的也不该是他··“你看不出来么”李月驰嗤笑一声,“他们觉得我和你‘认识’,想靠我和你套近乎。”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话,说什么好呢他和李月驰的确是认识——又何止一个轻描淡写的“认识”他们之间是一笔烂账,不如不说。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驰发生过什么,大概会想尽办法,叫李月驰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唐蘅挤出一句:“不耽误你做生意吗”转念又想,“哦……你女朋友能帮你看店吧。”
李月驰轻哂:“对啊·”·唐蘅闭嘴不说话了,李月驰也转过身去,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样子·唐蘅默然看着他的后脑勺,乌黑的发茬令他想起六年前,那时李月驰的头发比现在长一些,长到——他的手指穿梭在他发丝之间时,堪堪能被遮住。
李月驰忽然开口:“昨天你是不是晕车”··唐蘅愣了愣,说:“走得急,没带晕车贴·”·李月驰伸手进衣兜,唐蘅瞬间警觉起来,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烟。
然而快得来不及细看,李月驰把纸盒掷进他怀里,低声说:“贴上·”·是一盒晕车贴··第一天的工作量并不大,整个上午只走访了两家工厂,一家生产牛肉干,一家生产腊肠。
唐蘅和孙继豪带着二十来个学生走走停停,老黄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绍着,在他们身后,又跟着随时待命的工厂领导和工人,阵势十分浩大··“孙老师,您看,这是我们的风干设备,德国进口的,”老黄指着一台机器介绍道,“去年澳门的资金到了之后,厂里才有钱去买。”
孙继豪抱着手臂,笑了笑:“噢,不错·”·“那真是没有澳门的援助,我们这个厂子根本开不起来”·“是的,是的,”一个中年女人凑过来,她穿着厂里统一的绿色工作服,“尤其是我们这些女的,又不能像他们男人出去打工,只能在屋头闲着呀,现在好了,厂子就在家门口,又方便,又有工作了……”·孙继豪颔首道:“这是最好的,扶贫么,肯定要给大家解决就业问题。”
听他这样讲,又有几个工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厂里一个月发九百块钱,比种果树赚得多多了;国家政策好,给他们找了工作;领导,你们澳门真有钱啊……一时间,气氛热烈得仿佛表彰大会,孙继豪大概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挂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时不时回以“应该的”“确实”“是的”之类的话。
唐蘅却有些不自在,他们不过是受澳门中联办的委托,来此地考察扶贫项目的落实情况,说白了,他们既不出钱又不出力,一群大学老师和大学生,更和“官员”沾不上边。
这些人热情得近乎谄媚,其实只是因为,他们的调研结果会影响之后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贫投入··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声音,唐蘅有些无聊地回头,一眼看见李月驰站在人群的末尾。
他个子高,肩膀宽,灰色夹克戳在一片绿色工作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侧脸望着一台机器,似乎在发呆,神情难得地柔和··下一秒,心有灵犀似的,李月驰扭头,对上唐蘅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想到唐蘅会看自己,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然而待他反应过来,只一瞬间,神情就变了··他看着唐蘅,目光冷下去,似漠然,像嘲讽。
中午在工厂的食堂吃饭,八菜两汤任选,饭后甜点是慕斯蛋糕和绿豆沙,老黄亲自把绿豆沙端给学生,笑着说:“我们食堂的师傅特意学的呀,广式绿豆沙,哈哈,大家尝尝正不正宗”·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却没见李月驰。
唐蘅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见孙继豪和老黄聊得正欢,便说:“我出去走走·”·老黄连忙站起来:“没问题我找个人给您带路……”·“不用,”唐蘅忍不住了,“让李月驰给我带路,他人呢”·好像直到此时,老黄才发现李月驰根本没和他们一起吃饭,“诶”了一声,说:“唐老师,您稍等啊,我去找他。”
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唐蘅不言不语地跟上去··其实李月驰就在隔壁后厨,他和几个司机站在灶台前,每人手捧一个白色饭盒·唐蘅到时他们正在吃饭,饭盒里是米饭,和一些汤汁——看得出来,是那八菜两汤剩下的汤汁。
·当着唐蘅的面,老黄笑得尴尬:“哎小李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找你呢,怎么自己跑到这边吃起来啦走走走,咱俩喝两杯。”
“不打扰领导们了,”李月驰笑得十分恭敬,“我马上就吃完了·”·“哎哟,再过去吃几口嘛,那边还有绿豆……”·“黄董,让他赶快吃吧,”唐蘅说,“吃完带我去转转。”
刚才叫的还是“老黄”,现在就成“黄董”了——老黄笑得脸颊发硬,没办法,只好拍拍李月驰的肩膀:“那你好好招待唐老师,啊。”
李月驰倒是挺配合:“没问题,您放心·”·可惜老黄一走,他就变了个人似的,周身气场都冷下去·几个司机过来给唐蘅打招呼,唐蘅一一应着,眼睛不时朝李月驰那里瞟。
他一手捧饭盒,一手攥筷子,不停把米饭往嘴里赶,喉结也上下滚动着,简直是狼吞虎咽·唐蘅忍不住想,难道他急着离开·很快李月驰就吃完了,他把饭盒丢进垃圾桶,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抬腿向唐蘅走来:“走吧,唐老师。”
唐蘅点头,和李月驰走出后厨,来到厂区里·耳后还贴着李月驰给的晕车贴,唐蘅觉得自己只是礼尚往来:“你有急事有的话,你可以先去忙你的。”
“没有·”·“哦……看你吃饭吃得急·”·李月驰平静道:“在里面都是这么吃饭的·”·唐蘅觉得脸上像被无端抽了一巴掌。
这痛感比昨晚听李月驰说“里面没得抽”时更剧烈,像宿醉的早晨,积累了一夜的头痛汹涌而至··可能是因为,中午那八菜两汤里,有一盆小龙虾··六年前他们在武汉,晚上乐队演出结束之后,经常去万松园吃红焖小龙虾。
他在,蒋亚在,安芸在,当然李月驰这个编外成员也在·他懒得动手剥虾,总是叫李月驰代劳,而李月驰从不拒绝·他双手捏着红通通的虾子,耐心地掐头、去尾、剔出虾钳里的肉丝,神情那么专注,像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李月驰说:“你想去哪”·唐蘅收回思绪,低声道:“随便走走吧·”··第4章 加个微信吧·唐蘅说“随便走走”,李月驰当真就带他随便走了走,两人绕过厂房,来到食品厂边缘的围墙下,沿着墙根缓慢地踱步。
李月驰走在唐蘅前面,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就在唐蘅准备没话找话问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你们在这待多久”·唐蘅说:“十天左右。”
李月驰点点头,没说别的·他一直背对着唐蘅,浑身流露出拒绝交谈的冷淡··唐蘅想再找个话题,随便什么,哪怕聊聊这家食品厂的效益——但是忽然之间,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
他和李月驰在这里重逢是意外,而李月驰被厂里的领导叫来和他套近乎,大概也很不情愿,说白了,是他连累李月驰··“算了,”唐蘅低声说,“回去吧,估计他们也快吃完了。”
“嗯·”·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仍旧绷着嘴唇,脸上没有表情·两人很快来到食堂的正门,还未进去,已经听到老黄和孙继豪称兄道弟的声音,唐蘅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那盒晕车贴多少钱”·李月驰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十四块五毛。
还有昨晚你喝的那瓶矿泉水,一块·”·唐蘅:“……晕车贴你从哪买的”·“药店·”·“哪家药店”·“唐老师,”李月驰不耐烦地说,“您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唐蘅愣了一下:“过几天我要去买晕车贴。”
“用不着·”李月驰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率先推门进去了··下午的安排比上午紧凑,一行人走访了三家食品厂,老黄和几个小领导全程陪同,态度比上午还要热情。
唐蘅被他们簇拥着,既要观察厂里的情况,又要应付他们的奉承,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待他们走出最后一家食品厂时,已经暮色四合,高海拔的云朵轻薄如烟,悠悠散在橙红色的天空中。
他们被带到一家两层楼饭馆,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孙继豪和唐蘅被邀请到二楼包间,也许是因为中午的事,这次老黄倒是很机灵地招呼起来:“诶,刘静啊,你去把小李叫来。”
“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呢,您等等,我去找他·”·老黄把两本菜单递给孙继豪和唐蘅:“老师们看看吃什么这家饭馆做我们这的特色菜,清炖山羊肉呀,羊肉粉呀,好吃得很,你们想吃啥点啥哈。”
菜单是崭新的,绸缎子封面反- she -着幽幽的白光,唐蘅翻开第一页,发现每一道菜品的后面都没有标价·他蓦地想起临行前徐主任叮嘱过,和当地的人吃饭,一定不能吃昂贵食材,否则之后对方胡诌一个天价出来,他们就成了受贿。
孙继豪咳了一声,把菜单放回桌上:“不着急,这不是人还没到齐么·”·“小李马上就过来,咱先点着呀·”老黄殷勤地说··唐蘅也放下菜单,力道有些大,“砰”地一声响。
然后他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去看看学生们·”·老黄忙道:“诶,唐老师……”·唐蘅没理他,径自拉开门出去了··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唐蘅去溜达一圈,看见菜式虽然丰富,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之类,才略微放心了些。
进来时他注意到饭店隔壁有家小超市,正想过去买包烟,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李月驰也看见唐蘅,停下脚步··“我去买烟,”唐蘅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是黄董把你叫来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虚伪得没劲,故意问这么一句无非为了暗示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是黄董。
可是黄董叫李月驰来,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李月驰点点头:“那走吧·”·唐蘅:“嗯”·“你不是买烟么”·“……哦。”
·两人走进隔壁的超市,收银台旁便是放烟的玻璃柜台,烟盒一只挨着一只,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唐蘅低头选烟,黄鹤楼,钻石,白沙……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国产烟,在澳门时,教师公寓门口的便利店只卖洋烟,他从来是胡乱买,胡乱抽。
李月驰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唐蘅的目光在黄果树和红塔山之间逡巡片刻,最后说:“老板,拿一盒中华·”·“要得,六十五·”·他对烟没有偏好,只是突然想起某一年的跨年夜,李月驰去买烟,他跟着,随口说:“抽个贵的吧,学长,我请你——中华好不好抽”李月驰扭头冲他笑了笑,又带一点不经意的生涩:“那个太贵了,还是红塔山吧。”
唐蘅接过烟和找零,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这个话头——如果李月驰还抽烟的话,他希望他能抽一只中华··就像他欠李月驰一只中华似的··“你抽过这种么我还没——”然而酝酿了好几秒钟的话被一阵娇笑打断,讲当地方言的女声从货架后面传来:“哎呀,老黄不是叫你去找小李吗”·“急什么,他到了晓得给我打电话——要不然他敢进去”·“哦哟,你也太小看别个高材生了不是说,他和那个领导认识吗”·“这你也信”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人家领导给他面子和他打个招呼,你以为这算什么,一个学校里多少人呢,不就是脸熟么”·唐蘅听得愣怔,手腕一痛,才惊觉李月驰攥住了自己。
快得来不及多想,他被李月驰拽出超市··原来是两个说话的女人走过来结账了·隔着超市的塑料门帘,唐蘅看见一双黑色圆头高跟鞋,他想起来,这是刚才被老黄差去找李月驰的女职员,似乎叫刘静。
不待唐蘅多想,李月驰拽着他大步向前,他只隐约听见最后几句:··“我看老黄真是岁数大了转不过弯——再想和领导套近乎,也不能找个蹲过监狱的来吧”·“你可别再说啦,省得给别人传到他耳朵里,也捅你两刀……”·直到推开饭店的大门,李月驰才松开手。
他力气极大,在唐蘅手腕上留下一圈红通通的印子·唐蘅低头盯着那片红痕,目光发直——他以为李月驰出狱后回到家乡,谈了女朋友,承包了小店,安安稳稳过起日子来。
昨晚失眠时他甚至想,这样或许也不错,至少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李月驰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弄疼你了”李月驰倒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他垂着眼,语气添了几分小心,“刚才再不走,就被她们看见了。”
“他们平时也这么说你吗”唐蘅扬起脸问他··李月驰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总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唐蘅沉默几秒,把那盒被他捏得变形的红色中华递给李月驰:“你想抽吗”·李月驰接过来,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上楼,进包间,唐蘅和孙继豪坐上位,是正对屋门的位置,而李月驰来得晚,自然只能坐下位,紧邻门口·桌上的菜单已经换成带标价的,孙继豪虽然没有拉下脸,但面色也不像之前那么和善了,而老黄和其他几个小领导,则满脸紧张地赔着笑。
老黄殷切地招呼道:“小李来了啊,刚才叫刘静下楼接你呢”·李月驰点头道:“麻烦您了·”·“是吗,”圆桌另一端的唐蘅突然开口,他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度,听着十分响亮,“我没碰见那位——刘静——是我把学长带上来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以老黄为首的几个人睁圆眼睛望着他,连孙继豪也扭过头来,目光茫然,像是在问:“学什么长”·唐蘅起身,在满室错愕的寂静中,不辞辛劳地绕过大半个圆桌,来到李月驰面前。
“学长,”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低得迂回而谨慎,仿佛生怕遭到拒绝,“好不容易再见面……加个微信吧”·李月驰想要起身,却被唐蘅按着肩膀,轻轻按回椅子里:“你坐着就行。”
然后他弯下腰,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李月驰面前··李月驰侧过脸瞥唐蘅一眼,目光晦暗不明·一秒,或许两秒,他没有动··下一瞬,就在唐蘅又要开口的时候,李月驰笑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干脆地说:“好啊,学弟。”
然后他扫了唐蘅的二维码·清脆一响,好友请求弹出来,他的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深蓝色,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微信名则就叫“李月驰”·唐蘅通过好友请求,看见消息页面上出现一个深蓝色头像,右上角一枚红点,点进去,聊天框显示:你已添加了李月驰,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唐蘅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上,老黄反应过来,笑着看向李月驰:“小李,你是唐老师的学……学长啊”他虽然笑着,但笑容里满是无法掩饰的诧异。
李月驰“嗯”了一声,不欲多言的样子··唐蘅说:“对,他是我学长·”不是校友,不是熟人,也不是师兄,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李月驰,知道李月驰是大伯的研究生,而那时他才刚刚结束大三的期末考试,李月驰率先向他打招呼说:“你是唐蘅学弟”那时他的头发半长不短,在脑后扎一个低马尾,挑染几缕嚣张的橙红色。
他甚至没看李月驰的脸,随便应了声:“是我·”下一秒抬起头,看见李月驰,就呆住,愣愣接一句:“学长·”·从小学到博士,念书念了二十年,只管他一个人叫过学长。
第5章 谁、死、了·黄董大笑着说:“哎没想到,没想到唐老师您和我们小李这么熟啊,您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唐蘅只点头,没有笑:“确实。”
很快服务员把菜送上来,不知孙继豪对他们说了什么,一道道菜都很家常,酒也是易拉罐装的青岛啤酒,黄董又吆喝起来:“小李,你去给唐老师敬个酒吧,哈哈,老同学嘛”说着自己也站起来,拉开一罐啤酒,大步走向孙继豪,“我也给孙老师敬一杯……”·唐蘅愣了一下,说:“不用……”然而李月驰已经端着啤酒走过来,他脸上的确挂了个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始终波澜不惊,那感觉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是弥漫着淡淡的疏远。
唐蘅忽然想,李月驰是这山区里考出的高材生、飞出的金凤凰,想必在当地名声不小——然而他捅了人、入了狱,那么这些年他该遭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呢·他脑子一热为李月驰撑场面,也许在李月驰看来,不过一场无聊的猴戏。
直到李月驰已经行至面前了,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他抓起一罐啤酒,手指勾住易拉罐铝环的刹那,听见李月驰的声音··李月驰轻声说:“唐老师,别喝了。”
几分钟前还是“学弟”吧·唐蘅说:“啤酒不碍事·”·李月驰不接他的话,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开封的碰了一下,铝皮和铝皮轻撞,发出低而闷的声响。
然后李月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我喝我的,学弟随意·”说罢仰头灌下几口啤酒,转身走了··直到饭局结束,唐蘅滴酒未沾··除他之外的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得热闹,一行人走出饭店时孙继豪已经微醺,黄董更是喝得舌头都大了,唐蘅朝李月驰瞥去几眼,见他神色如常,下一秒李月驰就坦荡地望回来,黝黑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唐蘅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掷进去了,听不见任何回响。
“孙老师,唐老师,接你们的车已经到了……”黄董打了个酒嗝,“路太窄开不进来,你们跟我走哈·”··于是几人假惺惺地告别一番,唐蘅和黄董握手,和郑主任握手,和朱秘书握手,和小莫握手,最后走到李月驰面前,李月驰逆着路灯的光,双臂下垂,唐蘅眯起眼,看见那亮白色的灯光像泪痕一样,顺着他手臂的线条一寸一寸流淌,最后在他的指尖凝结成一滴——“李月驰”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唐蘅转身,见一个长发姑娘骑着电动车向他们驶来,正是昨晚李月驰骑的那一辆·离得近了,她下车,推着车走过来··“啊,您是……”女孩冲唐蘅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学弟·”·“这是领导·”·唐蘅和李月驰对视,这一次总算在他眼中看见几分尴尬·夜风吹过来,四月初的高原很凉爽。
“呃,领导……您好,您好啊·”她还是听了李月驰的话,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忙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唐蘅只能微笑着说:“你好。”
她的五官很小巧,说不上美艳,但是精致·穿得也简单,一件粉色格子外套,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她让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门口等男朋友下课的女孩子。
“师弟,走吧”孙继豪说,“齐经理发短信了,他们的车在前面等着·”·“哦,好·”唐蘅应着,便转身走向孙继豪,坐到车上才想起自己没有和李月驰告别。
回到酒店,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会,明天他们将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访,徐主任抿一口茶,食指在 桌面上点一点:“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饱啊多吃点说是附近,开车过去就要两个小时,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了……还有,最后再说一遍,同学们,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许发朋友圈更不许发外网”·孙继豪轻声对唐蘅说:“咱们的学生,哪知道那些村里能有多穷……就怕他们乱发,咱们这是有保密条例的呀。”
唐蘅点点头表示懂了,心里想,其实自己也没去过贫困村·认识李月驰之前他对“贫困”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这偌大的国度里有人吃不饱饭,有人冬天买不起棉衣,认识李月驰之后他对“贫困”有了几分具体了解,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记忆变得不甚清晰,于是“贫困”又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了。
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过,微信里积攒了一串新消息,唐蘅迅速划过,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头像·李月驰安静地躺在他的列表里,像一个面目模糊误入者··唐蘅点进他的朋友圈。
不是仅三天可见·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松了口气,同时感到几分侥幸·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一个字一个字默念,李月驰平均每月发四五条动态,内容如出一辙:石江特产牛肉干到货(原味、麻辣味),可零买可批发,物美价廉,量大优惠,详情微信咨询……一直翻到底,去年十月,全部都是牛肉干。
唐蘅对着屏幕愣怔片刻,然后返回聊天框··他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如果他问李月驰牛肉干的价格,会不会太假了又想起那个女孩子,她有一双好看的笑眼,显得无辜又纯情——也许时至今日,对李月驰来说,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戏。
那么李月驰为什么要配合他呢也许是看在老同学旧情人的份上,也许单纯因为他来考察扶贫,没错,他们的评估结果直接影响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持力度,此时此刻,他代表权力,而李月驰一无所有。
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被叫来陪同,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向他敬酒,他代表权力,所以他头脑发热唤了一声“学长”之后,李月驰就是恶心得想吐,也要应一声,“学弟”。
屏幕似乎闪了一下,唐蘅以为是错觉,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瞪圆眼睛,看见“李月驰”三个字后面多了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紧接着掌心一振,唐蘅险些把手机甩出去。
李月驰:昨晚我骗你的·李月驰:我没有女朋友,她不是我女朋友·一阵恍惚,唐蘅问:真的·李月驰:真的·唐蘅:为什么说这个·李月驰:不为什么·唐蘅无言,愣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
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李月驰:·唐蘅:晕车药和矿泉水··李月驰:不用·唐蘅:为什么·李月驰:中华·唐蘅:哦。
想了想,又说: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李月驰:什么·唐蘅:2012年6月13号,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
李月驰不回话了··等了五分钟,仍旧不回话··唐蘅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要提这件事见到李月驰之后,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问一些很蠢的问题,这不像平时的他。
唐蘅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十一点半,他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手机屏幕黑着,并没有新消息··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他只是关了灯,躺在床上,而手机还在书桌上。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但他分明没有喝酒··正出神时,手机在木质桌面上“嗡”地一响,黑夜里格外清晰·唐蘅霍然坐起,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
一条语音消息,时长两秒··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李月驰低声说:“睡吧·”·翌日清晨,又是晴天,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尚未到集合的时间,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
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只露出乌黑的头顶·其实,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某个男生雀跃道:”豪哥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拜托你了拜托你了“·孙继豪:”哟,什么情况啊你们“·其他男生起哄:”豪哥你没看出来吗——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男生不好意思道:”你们都给我小点声……“·”哎,对,小点声小点声,“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只听他叹了口气,”孩子们啊,我和你们说个事,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一众男生:”啊“·孙继豪语气很哀惋:“你们唐老师啊,以前有个女朋友,就是贵州人。
可惜她去世了,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心里很难过的……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好吧”·“天啊”·“靠,不提不提记住了”·“哎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唐老师这两天那么深沉……”·唐蘅:“……”·唐蘅决定趁他们没发现他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然而他一转身,目光直直对上一双眼睛··李月驰满眼揶揄,抱着手臂,冲唐蘅做了个口型:·谁、死、了·第6章 抓不住·青天白日下,唐蘅感到两眼一黑。
李月驰穿着昨天的灰色夹克,早晨风大,他的领子立起来,掩住小半边脸·做完那串口型,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唐蘅··孙继豪“哎”了一声,战战兢兢唤道:“师弟”·“孙老师,”李月驰笑着说,“早上好啊。”
“早早早,诶小李你怎么来了——师弟,你吃完饭啦等等,我有个事和你说,师弟”·唐蘅没理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准确来说,逃了··李月驰没有追··一刻钟后,唐蘅坐在越野车后座,车队整装待发·眼见前面的车已经开了,唐蘅问司机:“怎么不走”·司机扭头瞥唐蘅一眼,表情有点疑惑:“咱们还差个人呀,领导。”
“谁”·“小李——这不就来了·”·他话音未落,副驾门被打开,李月驰俯身坐进来·他和司机打了招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药盒,面无表情地递给唐蘅。
唐蘅愣了两秒才接下,忽然想起昨天的晕车贴用完了,今天根本没贴··不,不对,重点不是他又给他一盒晕车贴··“你怎么在这”也顾不上司机了,唐蘅问。
李月驰:“我是你们进村走访的向导·”·“你”他们进村确实需要向导,一来逐户走访得有人带路,山区的民居不像平原一户挨着一户;二来有时和村民沟通不畅,需向导在中间帮忙。
但是按照规定,向导须是本村村民··李月驰背对唐蘅,平静地说,“你们今天去半溪村·”·“嗯·“·“我家住那。
“·半溪村,位于印江县城西南,驾车前往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在2015年修建公路之后··“15年之前呢”唐蘅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高山,忽然难以想象这条不宽的公路是两年前才修好的。
“那会儿都是土路噻,难走得很,”司机非常健谈,“我老婆的表妹夫就是这个村的,零七年出去打工,跑到温州,一走就是五年啊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他老娘又病了,就是那种——急症嘛。
紧赶慢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结果路上泥石流,最后也没赶上……”越野车已经驶出县城,行驶在平坦的沥青公路上,然而公路两侧除了山还是山,远处暗碧连绵,近处可见灰褐色的岩壁嶙峋起伏,唐蘅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如何居住。
越野车驶进隧道,短暂的十几秒钟里,视野陷入黑暗·唐蘅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以前从家去武汉上学,怎么走”·光明复至,李月驰说:“搭别人的车到县城,坐汽车去铜仁,然后坐火车。”
“很麻烦吗”·“还好·”·“那当然麻烦啦”司机接过话头,“老师您是城里长大的吧”·“……是。”
“您不知道我们这地方,都说想致富先修路,一点错没有“司机打方向盘转弯,唐蘅看见越野车两三米之外,即是笔直的山崖,“这么说吧唐老师,以前路还没修好的时候,从半溪村到县城,路况正常,那也得一整天——都是山路,绕弯嘛”·唐蘅望着李月驰漠然的侧脸,不知该接什么,只好说:“幸亏路修通了。”
“是啊都是国家政策好,你们澳门也好,我们真的要谢谢你们……”司机憨厚地笑了笑,感慨道,“我们这地方实在是太穷了,人在山里,走不出去啊。”
越野车穿梭于群山之间,晴天风大,有时行至没有沥青公路的地方,尘土便爆炸般扬起来,唐蘅不得不关上车窗,很快,玻璃上覆盖了一层褐色的灰尘·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个接着一个,虽然贴了晕车贴,但唐蘅还是感到几分眩晕,闭上了眼。
又经过一个隧道,不多久,司机忽然将车停下··唐蘅睁开眼:“到了”·“还有半个小时吧,前面的怎么停了,”司机将脑袋探出车窗张望,喊了一声,“怎么啦”··“晕车”前一辆车的司机远远回应道,“学生吐了”·唐蘅推开车门:“我去看看。”
前一辆车上坐了四个学生,唐蘅走过去时,看见一个澳门女生蹲在路边,脚边立着一瓶开过的矿泉水··“好点了吗”唐蘅问她。
“吐完好多了,老师,”她的声音很小,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吃了晕车药……这个地方的路,太绕了·”·“尽量克服吧,也就来这一次——你歇会儿,我们十分钟之后再出发,”唐蘅从兜里摸出一片晕车贴递给她,“贴上这个。”
“啊,谢谢老师……”·唐蘅转身,当即愣住·李月驰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李月驰说:“唐老师,您能不能来一下”当着学生的面,倒是很礼貌。
唐蘅走过去,两人在路边站着,几步之外便是悬崖··李月驰说:“歇会吧,”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正是唐蘅买的中华,“来一支”·学生们也都下车了,远远近近地站在公路上透气。
按说当着学生的面不该抽烟,但此时此刻,唐蘅竟然无法拒绝李月驰,他知道自己有些心虚··唐蘅含住一只烟,李月驰掏出打火机,另一只手弓起来挡风,为他点燃了。
唐蘅问:“你不抽”·李月驰摇头··唐蘅只好独自吸了口烟:“没想到这么远·”·“是啊,”李月驰笑了一下,“你说你何必来这受罪”·唐蘅捏着烟的手一顿,心想,他果然听见那句话了。
“既然只来这一次,不如干脆别来,你不是晕车晕得厉害吗·”李月驰还是笑着,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我是说她,她只来这一次……不是我。”
“那你还会来吗”·“……”·几步之外便是悬崖,清晨的山风分外凛冽··唐蘅盯着那悬崖,几秒后,身旁李月驰忽然说:“别害怕。”
“我没有·”·“你怕我把你推下去,”李月驰向前跨了两步,变成面对唐蘅、背对悬崖的姿态,“这样好了吗只有你能推我下去。”
唐蘅心头一震,低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咱们都放心,”李月驰却说,“毕竟我是捅过人的·”·唐蘅说不出话,只觉得心惊胆战。
山风把李月驰的夹克下摆吹得猎猎鼓动,唐蘅暗自估算,如果下一秒李月驰跳下悬崖,以他的反应速度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足够他抓住他的·可是李月驰怎么会跳下去呢他在想什么·“能不能问个问题”·“你问。”
也许连唐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为什么来石江”·“工作,”唐蘅顿了一下,“原本不该是我,有个老师住院了,临时换成我。”
“你就同意了”·“开始我不知道是石江·”·“知道之后呢”·“我想,”唐蘅艰难地说,“我想也不会那么巧,就碰见你吧。”
“嗯,”李月驰若有所思,“是你运气不好·”·“再见面是好事·”·“反正你也不会来第二次·”·“……”唐蘅知道自己没法否认。
一片白而长的云从空中掠过,遮住阳光·天色暗了几分,风似乎变得更大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那念头的确一闪而过:李月驰不会把他推下去吧·毕竟他应该恨他的,当然也不只是他,还有他大伯,他们一家。
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李月驰的人生不会是这幅样子··他不是说李月驰很坏,只是,如果李月驰真的把他推下去,也情有可原··“那你怎么会在澳门”李月驰又问。
“毕业的时候那边学校在招聘,就去了·”·“就这样”·“就这样·”·李月驰垂着眼,兀自摇头。
他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唐蘅看着他,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悲伤··“唐蘅,”李月驰说,“你知道澳门为什么会给贵州扶贫么。”
唐蘅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他叫他的全名·重逢以来第一次··“……因为国家政策”·“还有一种解释,”李月驰认真地说,“昨天我才知道——澳门的饮用水源来自西江,西江上游流经贵州,新闻上说,澳门给贵州扶贫,是因为共饮一江水。
“·“……这样吗·“·共饮一江水··所以从他决定去澳门工作的那一刻起,此行的重逢就已经安排好了·唐蘅心中百味杂陈,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那真是很巧。”
“是啊·”李月驰的目光越过唐蘅,向前一辆越野车望去,唐蘅也扭头望过去,看见那个晕车的女孩子仰头喝了几口矿泉水,然后钻进越野车里去。
想必是没什么事了··“马上就能出发了,”李月驰压低声音,“咱们打个赌怎么样这么巧再见面,不赌一次可惜了·”·唐蘅迟疑道:“打什么赌”··“我倒退三步,如果踩空了,你也来得及拉住我,相当于救我一命,以前的事咱们就两清。”
“别开玩笑了——”·“如果我没有踩空,”李月驰停了两秒,“你就和我在一起,直到回澳门·”·唐蘅浑身一震,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可是李月驰的神情太认真了,认真到每个字都像清脆的钢锤,铿锵地砸进唐蘅的耳膜·可是这算什么,他还是在耍他吧,或者说气话·“李月驰,你听我说,以前的事,我知道你有委屈……”唐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我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但我可以……”·“一,”李月驰倒退一步,面色平静如常,紧接着又一步,“二——”·“李月驰”唐蘅冲上去猛抓住他的手臂,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抓紧他,把他拽回自己身边。
“我答应——答应你了,”那支烟早就被丢掉,手臂上绷起青筋,心脏狂跳得仿佛是他自己死了一次,“我,我们在一起·”他说了什么顾不上了。
李月驰这个疯子··司机闻声小跑过来:“唐老师,怎么啦”·“没事,”李月驰任唐蘅抓着自己,轻飘飘道,“我们开玩笑呢。”
“噢,“司机不疑有他,”咱们上车吧,可以出发了·“·“好啊·”·唐蘅恍惚地坐进车里,只觉得自己仍在原地,眼前是倒退的李月驰——他不理他的话,仿佛根本听不见。
只差一步,或者半步,他就会像风一样栽进风里,而他抓不住·六年前那次他说,李月驰你别走,大脑混沌身体无力,只能任由李月驰掏走他裤兜里所有现金,然后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
这次仍然无能为力,他抓不住他,这熟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溃··李月驰拉开后座的车门,从另一边上车,和唐蘅并肩而坐··“诶,小李,”司机说,“不坐前面啦”边说边冲李月驰使眼色,意思是后面的位置是领导坐的,你怎么坐过去了·“唐老师有点晕车,”李月驰面不改色,“他想靠着我睡会。”
“哎呀,那我开得稳一点”·唐蘅很慢很慢地扭头,看着李月驰··李月驰与他对视,坦荡地说:“别硬撑啊,唐老师。”
第7章 我们现在在一起了·越野车重新启动,长长的车队行驶在碧绿的山野之间·被李月驰吓过那么一通,唐蘅竟然也不晕车了,然而一刻钟过去,仍觉得惊魂未定,心脏突突地跳。
司机从后视镜看向唐蘅,关切地说:“唐老师,后面都是山路呢,您晕车的话就靠着小李睡会儿吧——哪怕闭会儿眼睛也行啊·”他话音刚落,便是一个急促的大转弯,唐蘅被惯- xing -甩向李月驰,黑色冲锋衣紧贴住灰色夹克,来不及反应,又是相反方向的转弯,这次换李月驰倒向唐蘅,窗外青山仿佛一起压过来,不是物理上的沉,却令唐蘅的呼吸有些乱。
两人像不倒翁似的你撞我我撞你,唐蘅只好时刻绷紧身体,生怕来个270度转弯把他直接甩进李月驰怀里——虽然这情况在山路上实属正常,可在眼下,他和李月驰之间,任何肢体接触都令他心神动荡。
偏偏李月驰还故意似的问:“唐老师,您还晕车吗”·唐蘅咬牙道:“不晕了·”·“是吗,”李月驰笑了一下,“您适应得真快。”
“……”·又过一刻钟,司机说:“到啦·”·越野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出了院门,便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溪对面散落着几户木质黑瓦的民宅,旁边是个低矮山坡,坡上有一级一级的梯田。
而在梯田之后,则是很高的山,树尖使山峰的线条变得毛茸茸的,仿佛很柔软地戳进天空··可是山在那里挡着,除了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看什么”李月驰说。
“看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唐蘅问完了,猛地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首诗——山的那边是什么是海。
“还是山·”李月驰说··唐蘅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山的后面还是山,这句话若是出现在电影里,一定可以被文艺青年们解读出千字长文,可是在贵州,在这个地方,山的后面还是山还是山还是山,这是一个客观描述。
唐蘅忽然想,李月驰小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吗可答案该令一个小孩多么沮丧,他只是想象一下,似乎也跟着沮丧起来了··“不过后面的山上种了很多中药,”李月驰又说,“你想看的话,待会儿顺路带你去。”
“中药”·“嗯,还有几十棵无花果树,想吃无花果吗”·“不用了,我们有规定,不能吃村民的……”·“这个不算。”
“啊”·“无花果是我家承包的·”·唐蘅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李月驰言下之意是说,他不算村民,因为他是他男朋友。
他复杂地看向李月驰,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孙继豪为首,旁边跟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孙继豪说:“这位是唐蘅老师·”·“哎,唐老师您好您好,路上辛苦了吧”男人用力地和唐蘅握手,“我是半溪村的驻村村长,郑思。”
“郑村长,您好·”唐蘅说··“唐老师,这是我们村支书,王恩平,这是……”··唐蘅一面与他们寒暄,一面被簇拥着走进了村委会。
在会议室坐下,村长亲自递上热茶,笑呵呵地说:“真是辛苦老师们了,我们这儿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多的就是老人小孩,老师们做起工作可能不太方便·”·“哈哈,这不就需要咱村委会配合了嘛”孙继豪语气挺豪爽,“正好你们村的小李也来了,小李和我们唐老师,老同学啊”·“啊是吗”村长眼睛瞪大了,表情有些不自然,“哈哈,我是去年冬天才来驻村的,小李他们年轻人不经常回来,具体情况我还真是不太了解……”·半溪村共有125户村民,按照地理位置分为半山组、半溪组、李坝组,半山组和半溪组距离近些,李坝组则相对较远,开车过去需要二十分钟。
孙继豪冲唐蘅嘿嘿一笑:“师弟,近的两组一个人,远的那组一个人,你选哪个”·唐蘅第一反应是,李月驰家在哪个组·话未问出口,孙继豪却拍拍脑袋:“差点忘了,你就去小李家在的组吧,正好他给你带路,你们熟。”
唐蘅:“好·”·李月驰家在李坝组·于是就这样定下来,唐蘅带着十个学生去李坝组·唐蘅走出居委会,就见李月驰站在溪边,一动不动像在发呆,正想开口叫他,却见他向前两步,一只脚踏在溪边的石头上,紧接着他俯下身,背对着唐蘅,那样子像要跃进水里去——·“小李”村长喊道,“来给唐老师带路”·李月驰扭头望向他们,然后起身,很快来到唐蘅面前。
“走吧,唐老师·”他说··学生们已经各自结伴上车了,唐蘅跟着李月驰,走向他们来时那辆越野·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声带像是生了锈:“你刚才, 在干什么”·”嗯”·”你在溪边干什么”·“……洗手,”李月驰举起左手,他的手背发红,“水有点冷。”
唐蘅一下子卸了力气,拉开车门靠在椅背上··李月驰看了看他,没说话··越野车复又行驶在山间,只不过这次速度慢了下来,路也比来时细窄很多,几次转弯几乎贴着山崖,十分惊险。
到达李坝组,学生们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组,由向导带着走访去了·唐蘅没有具体的任务,而是进行一些随机调查··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李月驰问:“刚才怎么了”·他一脸平静,衬得唐蘅像在赌气。
“你能不能别吓我,”唐蘅硬邦邦地说,“刚才你突然去溪边,我以为——”·“你以为我要跳河啊”李月驰笑了,“水那么浅,我就是想跳也淹不死。”
“还有半路上,你倒退……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如果真的踩空怎么办如果我反应慢半秒来不及拉你怎么办”唐蘅越说越快,几乎把一路上的胆战心惊都倾吐出来了,“你没看见那下面有多深么,摔下去必死无疑你不知道这种事你——你不能拿来开玩笑,李月驰。”
李月驰停下脚步,表情仍然很轻松··“你真的觉得我赌的是会不会踩空”他看着唐蘅,目光似有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我赌的是你会不会让我退第三步。”
唐蘅默然,几秒后说:“你就那么相信我会拦住你,答应你·”·“对,”李月驰忽然伸手,在唐蘅右手手心用力捏了一下,“凭那天晚上你见到我时那副表情,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好,好吧·唐蘅无言地、认命地想,至少他不是真的想死·那么就算六年之后仍然被他拿捏在掌心里,也认了··“反应过来没有”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四下无人,唯有两颗桃树,一畦菜田,远处几声隐约的鸡鸣··唐蘅说:“所以呢”他还是没法想象自己又和李月驰在一起这件事。
“按顺序来,互相了解一下”·“……可以·”·“提问吧,一人一个,”李月驰说,“你先”·唐蘅觉得这像一场游戏,或者说本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我是说,具体日期。”
然而就算是游戏,能知道关于他的事,似乎也不错··“一六年,十二月十一号·”·“噢·”那时他在干什么刚到澳门不久。
李月驰:“这六年,你谈过恋爱么”·“……”唐蘅不想撒谎,但是如果老实说“没有”——·“我知道了,”李月驰却笑了一下,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你问吧。”
唐蘅沉默几秒:“那个女孩是谁”·“小学同学,我刚出来的时候没钱,和她搭伙做生意·”·“她喜欢你”·“这是另一个问题,该我了,”李月驰说,“你们在石江待几天”·“还有九天。”
“好·”·“晕车贴哪买的”·“一家诊所,只有他家有·”·“……”·“最后一个吧,”李月驰俯身,凑近了唐蘅,“按顺序,下一步是什么比较好”·唐蘅看着他,觉得自己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变得很小很小,仿佛被他包裹住。
就是这种目光,六年前,混乱的人群中,炫目的灯光下,李月驰只看他···还有九天·唐蘅自暴自弃地想,既然还有九天,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只有九天,不管了,他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管了,就算是游戏也未尝不可——唐蘅忽然抓住李月驰的领子,用力把他拽向自己,对着李月驰的嘴唇,他吻上去——·然后被推开了。
唐蘅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这是下一步·”·“太快了·”李月驰攥住唐蘅的手指,他的手在溪水里浸过,很凉。
李月驰轻声说:“如果这样,到你走的时候……”·“什么”·“到你走的时候,我就舍不得了·”·第8章 类似愧疚·我就舍不得你了。
他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酒精淋在烈火上一般,令唐蘅整个人都烧起来·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唐蘅问他:“真的吗”·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那么他们……唐蘅混乱地想,九天之后,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可能。
不,这不对,李月驰和唐家有深仇大恨,当年他亲手持刀捅伤了大伯,同时也毁掉他自己,他们怎么能有别的可能可是,可是如果——·“想什么呢,”李月驰却露出一个微笑,轻快地说,“我都出来两年了,真舍不得你的话当然早就去找你了。”
啊··说得也是··唐蘅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这一瞬间像,像什么呢他在芬兰旅行的时候看见当地牧民扑灭篝火,随手舀起一盆泛着寒气的河水,朝那火焰上一扑,“哗”地一声,火就熄灭了。
“你放心,到时候我不会缠着你,”李月驰难得地露出一副诚恳表情,保证道,“工作一结束你就回澳门,对吧我这种有刑事犯罪记录的人,港澳通行证都未必办得下来,怎么可能纠缠你。”
唐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月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九天·李月驰转身向前走去,唐蘅只好跟上。
远处仍有断断续续的鸡鸣,然而除此之外,山路上静得空荡荡,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前面快到水泵房了,”李月驰说,“去年才修的,之后每家每户都通自来水了。”
“之前没有自来水”·“我们这边用井水·去年扶贫工作组来修路的时候一并铺了水管,就通自来水了·”·“哦……那就好。”
唐蘅有点愣,费力地理解着李月驰的话——去年这个村子才通自来水,那么之前呢几秒后他意识到,他根本想象不出来··“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事。”
唐蘅低声道··“以前”·“六年以前·”·“哦,”李月驰语气平静,“那时候年纪小,容易自卑么。”
可是现在说出来了,轻而易举地,坦荡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不再自卑了,还是说,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六年前的事了·唐蘅喉咙发紧地问:“你家在名单上面吗”时间有限,他们采取抽签的方式来确定入户走访名单。
“不在·”·“那我能去看看吗”·“唐老师,”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觉得,以咱们现在的关系,你去我家合适吗”·他的目光有如实体般轻轻拂过唐蘅的脸颊,似暗示,如期许。
那种脑子一热的感觉又来了,唐蘅很想抓住他,真怕他像一阵风似的转眼便消失不见,然而抓住他之后呢唐蘅慌张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随便看看。”
“我家离这还有点远,”李月驰收回目光,正色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两年村里危房改造,翻修之后的样子都差不多·”·唐蘅望向远处半山腰上的二层小楼:“是那样的吗”那是一幢二层木结构小楼,向阳而建,阳光无遮无盖地落下去,仿佛刷上一层金灿灿的蜜。
李月驰也望过去,轻轻点头:“对——不过我家一楼是砖房·”·唐蘅暗想,路上见到的民居大多是木质,毕竟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树,盖木房,廉价又方便。
李月驰家既然盖起砖房,想必日子过得还不错··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唐蘅问:“平时你住县城,你爸妈还是住村里”想起他还有个弟弟,又问,“你弟快上大学了吧”·“我爸不在了,我妈自己住村里。”
“……抱歉·”·“没事,他走了很多年了,”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我弟在铜仁市里读高中,明年该高考了。”
“能去市里读高中,成绩很好吧·”毕竟是李月驰的弟弟,肯定不会笨··“还算可以·”·唐蘅想, 那就是很好了。
这样看来李月驰大概过得不错,虽说入过狱,但他现在做着小生意,收入似乎挺可观·家里盖起了砖房,弟弟在市里读书,成绩也好·唐蘅想着这些,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积郁着的某种情绪轻了几分。
他说不上那种情绪——类似愧疚——究竟是为什么··是李月驰骗过他·是李月驰捅了他大伯·是李月驰说他恨他··他有什么可愧疚然而他们毕竟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知道李月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17岁从山区考到武汉,为了省钱去念国家公费师范生,大四毕业时攒够所有学费生活费然后违约,凭着年级第一的成绩跨专业保送到他大伯门下读研……后来唐蘅也见过许多聪明勤奋的人,却唯独李月驰在聪明勤奋的同时,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唐蘅想,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谁能不生出几分天道不公的愧疚呢更何况他还爱过他··李月驰带着唐蘅在李坝组走走停停,翻过几个山坡,看了水泵房、合作社和梯田,很快就到下午一点多。
阳光直直地落下来,天空是纯粹的蔚蓝,路过的几户人家都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唐蘅接到孙继豪的电话:“师弟啊,在哪呢”·“还在李坝组。”
“噢,我们都回村委会啦,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学生说还有最后一户·”·“OKOK,那我们等你们吃饭啊吃完咱们就能回去喽”·“好。”
唐蘅挂了电话,又给学生发微信询问,对方说大概再有十分钟就能结束工作··“然后你们回酒店”李月驰问··“嗯,吃完饭就回。”
李月驰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在山脚下的水井旁坐着,十来米远的山坡上有户人家,同样是木质房屋,屋对面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旁几棵桔子树,树干上拴了头黄牛,正低头吃草。
唐蘅有些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嗅到一阵油泼辣椒的香味·他想起自己大三升大四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李月驰本科毕业,读研的学校还不能入住,只好到东湖边上租了个房子。
那是个很破很旧很小的房子,四处泛着经年不散的霉味,他第一次去时,从进门到出门全程皱着眉头,心想李月驰这人可真能忍·第二次去时,顺手从银泰创意城买了个香薰。
第三次去时,李月驰蹲在角落里做饭,只见他把红通通的辣椒切成碎末,堆在五块钱一大份的火腿炒面上,再撒几颗花椒,然后插电,热锅,倒油,待油烧热了,朝那炒面一倾——“刺啦”一声,又热又呛的辣味爆发开来,填满房间。
那时唐蘅心想,这东西倒是比香薰有用多了··第四次去时,就和李月驰接了吻,两个人吻得意乱情迷,险些撞翻桌上盛花椒的罐子··“唐蘅,那是你学生吧”·唐蘅猛地睁开眼,看见远处两个女孩子正在冲自己挥手示意。
唐蘅起身给其中一个发了微信:“你们去找司机,回居委会吃饭·”·于是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唐蘅回了回神,才敢看向李月驰:“咱们也回去吧。”
·“你去吧,我回家吃·”·唐蘅愣了一下:“那你和我们一起回县城吗”·“我明天再回,”李月驰顿了顿,“不许喝酒,听见没有”·“为什——”·“因为我不喜欢。
还有,也不许抽烟·”·“……”·“忍住了,”李月驰轻声说,“明天就到下一个步骤·”·唐蘅回到居委会时,孙继豪、村长和村支书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了。
他和孙继豪仍然坐上位,碗筷已摆好,每人面前一小杯白酒,也斟好了··唐蘅说:”我不喝酒·”·“唐老师,咱们少喝一点嘛,解解乏,”村长满脸恳切,“今天很辛苦吧我们这个地方,路是真不好走。”
“你们村的路很不错,”孙继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组组通路,户户硬化,都做得挺到位·”·村长笑道:“都是政策好,澳门还给我们拨了专项交通建设款……孙老师,唐老师,我敬您们一杯,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太辛苦了。”
“大家都辛苦,你们还得接待我们,也挺累吧”孙继豪干脆地和村长碰了杯··“唐老师,您……”·“师弟,喝一点吧,工作结束了,”孙继豪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可以暂时不管工作纪律。”
“就是嘛,唐老师,这个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度数不高·”·唐蘅沉默几秒,还是摇摇头:“喝了容易晕车——我就不奉陪了。”
下午四点过,一行人回到石江县城·学生们累得够呛,一进酒店便各自冲向房间,孙继豪追在后面吆喝:“记得到餐厅吃晚饭啊八点之后就没有了”然后伸个懒腰,有点无奈地对唐蘅说:“这群小朋友,体质还不如我呢。
咱们今天算是顺利的,半溪村弄得不错,没出幺蛾子·”·唐蘅问:“你们去年出了幺蛾子”·“嗨,一言难尽啊,”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递给他一瓶牛奶,“尝尝,这边的特色水牛奶——你也累了吧晚上我和卢月整理数据,你就好好休息。”
唐蘅回到房间,给李月驰发微信:我到酒店了··洗完澡又等了二十分钟,对方仍然没有回复··唐蘅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还是设置成静音模式,但是留下了振动。
也许是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当唐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空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也是黑的,唯有空调亮着一枚小小的绿灯··唐蘅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竟然没有被手机的振动吵醒抓过手机摁了一下,毫无反应,才知道已经关机了··唐蘅给手机充上电,开机,21点32分,他一口气睡了近五个小时,成功错过晚餐。
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一条接一条消息弹出来··下午五点过,徐主任在群里说:同学们辛苦了,晚饭一定要多吃点啊·晚上七点过,孙继豪发来微信:师弟去吃饭不二十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好吧,餐厅已经没得吃了……·八点二十七分,李月驰回复了他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好的·唐蘅攥着手机,发现自己并不饿,不但不饿,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觉,头也晕,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正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手机又振了一下··Zita:唐老师晚上好……我是陆美宁,社会学院大四学生,今天跟孙老师他们在半溪村调研……您现在方便吗·唐蘅:怎么了·Zita:您能不能出来一下我在四楼的露台。
唐蘅:稍等··Zita:拜托您自己来,别告诉别人··酒店四楼是一个观光露台,唐蘅推门进去,看见两个学生坐在一处,女生正在打电话,语速很快地讲着粤语,男生皱着眉头坐在旁边。
唐蘅心想,原来是他们两个·这男生正是早上拜托孙继豪把自己和阿宁分到同组的那个,而这女生——原来阿宁的名字叫陆美宁··“唐老师。”
阿宁挂掉电话,咬着自己的嘴唇··唐蘅在他们对面坐下,“怎么了”·“我……我们有一件事……”她嗫嚅着,“这件事……”·“哎,老师,我来说吧,”男生拍拍阿宁的手背,低声道,“这件事我俩实在拿不准,只能问您了。”
“嗯·”·“就是,今天我们走访的时候……有个婆婆说,我们去之前,村里把几个人送走了·一个打工的时候受伤,小腿没了;一个盲人;一个吸过毒;还有一个,智力有问题。
我们和孙老师说了这件事,孙老师说他和村长核实了,是那个婆婆胡说的……可我们两个觉得,那个婆婆她,她不像胡说啊·”·“我们还把婆婆的话录了音……”阿宁递给唐蘅一只耳机,轻声问,“您听一听”·唐蘅戴上耳机,冷静地说:“你播放吧。”
他虽然意外,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类似的事情已经听徐主任提过了·村里的干部不愿让他们见到某些人——残疾人、重病病人之类的弱势群体。
但其实他们主要考察的是设施建设和人均收入,弱势群体根本不在考察之列··然而,村里干部不懂这些道理,只想把“不好的”都藏起来··耳机里传来老人的声音,口音很重的当地话:“打工噻,腿打断了,一直闲在屋头……还有龚家的姑娘,眼睛看不到……啊,还有李家老二,李家最造孽,大的那个嘛蹲了监狱,小的又是个傻子……”·第9章 肺是很重要的器官·唐蘅走出电梯,恰好撞见一个人,正是酒店的齐经理。
他大概已经下班了,不像平时一身西装,只是穿着普通的风衣牛仔裤·见了唐蘅,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唐老师您刚忙完啊辛苦了,辛苦了”·“你来找孙老师”·“是啊,他说屋里空调有问题,我来给他看看。”
·“我也找他·”唐蘅说··齐经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孙继豪裹着酒店的浴衣,说话有点哆嗦:“小齐你快来看看这怎么回事我开二十六度冻成这样——师弟你屋空调也坏了”·“没有,”唐蘅望着孙继豪的脸,“师兄,我有点事情和你说,方便吗”·“没问题啊,那小齐你在这看着,”孙继豪回房拿了房卡,又在浴衣外面裹上一件外套,“走吧师弟,咱俩去外面说。”
又是四楼的露台,唐蘅问:“师兄,今天的数据传完了吗”他们走访时采取问卷调查的方式,每天晚上都要把收集到的问卷上传到系统里。
“传完了·你是倒头就睡——我足足弄了两个小时,这酒店的wifi不行·”·“有什么问题吗”·“村里没问题,就是那个村长,”孙继豪朝门口瞥一眼,压低声音,“今天中午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那村长想给我送礼呢。”
“送什么”·“羊肝菌,说是他们那特产——”·“你发现没有,”唐蘅打断他,“那个村子里没有残疾人和重病病人。”
孙继豪愣怔片刻,随即笑了:“是不是陆美宁他们和你说的两个孩子还挺有责任心的·”·“有村民反应,我们去之前,村干部送走了几个人。”
“唉,我和孩子们不好解释那么多,”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那个老太太呀,她儿子是前一任村长,你懂吧那她肯定和驻村干部过不去啊,有事没事就找点茬。
我去她家看了的,老太太脑子有点糊涂了·”·“……她说李月驰的弟弟有精神问题·”·“那你问问小李不就得了,”孙继豪表情有些茫然,“你俩不是老同学吗”·去他妈的老同学。
深夜十点半,唐蘅捏着一只点燃的烟,竭力克制把手机砸出去的冲动·他已经给李月驰发去五次微信通话请求,永远无人接听·这就是老同学吗他甚至没有李月驰的手机号码,他找不到他,明明他知道他也在石江,可他就是找不到他。
每一条信息,每一通语音,都像被抛进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情形上一次出现在五年前,唐蘅到英国读硕士,在某一个明亮的夏天的傍晚,他开始失控般拨打李月驰的号码。
那时候李月驰已经入狱,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件事·他给他发微信,发短信,QQ留言,他说你在吗,在吗,李月驰不要不理我我现在就回来,机票买好了,明天中午飞上海希望不要晚点——李月驰,你在吗。
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想不起来了·记忆好像被凭空抹去一段,恢复理智时,他躺在安静的病房里,窗外是伦敦的夜空··唐蘅反复默念孙继豪的话·孙继豪说,不回微信啊那正常,村里没有wifi嘛……农村都是很早就睡的,估计他睡着了没看手机……师弟,明天你当面问他呗。
·况且六年前他也从未听李月驰提过弟弟的事,那时李月驰给家里打电话,偶尔问一句“我弟在学校怎么样”——这完全不像是问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弟弟,对吧·手机一振。
Zita:唐老师,打扰您了……事情怎么样了·唐蘅:老人的话有待核实,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Zita:啊,那就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唐蘅:不打扰,早点休息吧··事情不就是这样吗前任村长的母亲对村干部心怀不满,加上年纪大了头脑混乱,于是在学生走访时有意无意地编了几句假话。
的确就是这样··他不能因为涉及到李月驰,就连基本的理- xing -判断都做不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岁,不至于··深夜十一点半,唐蘅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
山间漆黑一片,唯有摩托车的橙色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马路·车速很快,冰凉的夜风刺在脸上,唐蘅不得不眯起眼睛··“师傅,还有多久”·“半个小时吧”骑车的男人说,“已经够快的咯,今天不下雨,路好走。”
他先是找了出租车,司机一听去半溪村,直接拒绝:“太远啦,路又难开——你去铜仁我还能送你·”·“我可以加钱,”唐蘅说,“你开个价,行不行”·“不是钱的问题啊老板,明天早上我要交车,这会儿把你送过去,再回来,那得五六点了赶不及”·“你有没有别的同事”唐蘅说,“愿意去半溪村的,多少钱都行。”
“没人去,太晚啦”·“……”·那一刻唐蘅几乎怀疑自己该去的不是半溪村,而是医院·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诶,等等,”司机却拉住唐蘅,迟疑了两秒,“有个人……我帮你问问啊。”
于是此刻,唐蘅坐在了去往半溪村的摩托车上··老任家住半溪村,种茶叶,近来正是春茶上市的时候,他每周都有三四天往来于半溪村和石江县城··“今年的茶还是满不错的,”老任笑着说,“价格比去年高一些。”
“你们村都种茶吗”·“也不是,有的出去打工噻,还有些身体不好,什么也干不了·”·“李家种不种”·“哪个李家我们村好几户姓李的”·“李月驰。
大儿子叫李月驰·”·“唉,你去找他啊他家哪有人种茶·”·“我是他同学……听说他出来了。”
“哦”老任叹了口气,“他家可怜得很·”·“他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怎么样你想想嘛,他爹病了那么多年,老二的脑子又不行,他呢,他去蹲监狱了好在是他出来了,前几年他家才真是恼火”·“……他弟是怎么回事”·“傻的嘛,生下来就那样。”
·“我没听他说过·”·“你是他哪里的同学”·“大学的·”·“我就说,听你口音也不像石江的。”
“对,”唐蘅仰头望了望夜空,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来找他·”·摩托车驶进半溪村时已经十二点过·十个小时前唐蘅从这里离开,蛙鸣犬吠,碧空如洗,四处生机勃勃。
而此时,村庄和群山一起陷入黑夜之中,寂静得令人感到异样··摩托车慢下来,老任说:“我家在前面,你喊李月驰来接你啊”·“……”唐蘅不知该怎么解释,李月驰并不知道他来了。
“他不是在石江做生意嘛,”老任又嘀咕一句,“你咋不去他店里找他·”·“因为我们——”兜里手机忽然响起来,四周太安静了,以至乐声简直宛如雷鸣。
唐蘅用力捏住手机,掏出来,屏幕上是李月驰发来的通话请求··“……李月驰”唐蘅恍惚地唤他··“怎么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家信号不好,连不了4G。”
“你在家吗”·“嗯·”·“你可不可以,”嗓子有些痒,唐蘅咳了一声,“可不可以来接我”·李月驰静了几秒,问:“你在哪”·“我在任东强家。”
李月驰又静了几秒··然后他说:“等着·”·唐蘅递去两百块钱,老任连连摆手:“哪用得了这么多顺路把你带过来嘛”·“您收下吧,”唐蘅说,“多亏有您。”
否则他今晚还会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也用不到这么多,五十,五十就够了”·“我没有五十的零钱。”
“唉呀——”老任从唐蘅手里抽走一百块,“一看你就不是缺钱的人李家是真不容易……我就多嘴一句,既然你们关系好,你就多帮帮他吧。”
“好,我会的·”唐蘅认真地说··“那孩子很懂事的,他爹妈也是好人,以前我想去矿上打工嘛,他爹喊我不要去,说是糟蹋身体得很,”老任倚着摩托车,低叹道,“后来他爹就真的病了,你说说……真是倒霉啊。”
·“是什么病”·“尘肺嘛,我们这好几个在矿上打工的,都是这毛病·”·“李月驰他爸得的是尘肺”·“嗯,好多年喽,也是遭罪。”
“……”·远处出现一枚小小的亮光,很快那光芒近了,摩托车的声音变得清晰·李月驰在老任家门外停车,喊了一声:“任叔,麻烦你了。”
老任迎上去:“麻烦什么你这个同学才辛苦呢,这么晚还要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而唐蘅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他望着李月驰,望着他的看不清颜色的T恤。
像是匆匆套在身上的,这么冷的夜晚,他只穿一件T恤·没有夹克的遮掩,唐蘅才发现原来他比六年前瘦了太多,夜风一吹,那T恤的袖子和下摆就飞舞起来··老任转身进屋了。
唐蘅没动,仍然望着李月驰··李月驰也沉默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唐蘅,过来·”·唐蘅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不是说了明天见吗”·“你为什么骗我”·李月驰不说话了。
唐蘅攥住他的手腕,只觉得很冷··“上车·”李月驰说··唐蘅坐在摩托车后座,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他太瘦了,瘦得脊柱微微凸起来,像一道枷锁硌着唐蘅的额头。
唐蘅闭起眼,只听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脑海中出现李月驰向山崖倒退的画面,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李月驰真的那样想过,甚至,试过··唐蘅哑着嗓子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李月驰嗤笑一声,“告诉你出狱之后混得不好,告诉你我是穷光蛋,告诉你我他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认了——然后找你借钱有意思吗”·“不是……我不是说这些。”
“那你说什么”·唐蘅不语,只是双臂用力箍紧李月驰的腰,脸颊埋在他的T恤里·他的嘴唇在哆嗦,胸腔也快速地起伏着,他想他为什么不联系李月驰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六年前来了贵州却最终没来石江还有为什么——为什么李月驰写下那句“你是湖水卷进我肺里”的时候他那么漫不经心,他问,怎么不是卷进你心脏李月驰笑了笑说因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
好,现在,现在知道了·肺是很重要的器官,他曾像湖水卷进他肺里··摩托车停下,李月驰熄灭车灯,他们陷在纯粹的黑暗里··“哭什么。”
李月驰轻声说··第10章 我道歉·唐蘅狼狈地抹了把脸,手心变得- shi -漉漉的,夜风一吹,分外冰凉·他知道李月驰的T恤也- shi -了,风吹上去是同样的冷,唐蘅想要伸手捂住那片泪痕,却被李月驰轻轻拂开了。
“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老任,还是别的什么人”·唐蘅不语,片刻后止住哽咽,答非所问地说:“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就那么过,”李月驰转过身去,和唐蘅拉开了距离,“你真这么想看,我带你看看。”
他说完便兀自向前走,四下黑得不见五指,唐蘅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跟上去·这地方是白天走访时未曾来过的,虽然也铺了水泥路面,但坑坑洼洼,坡度又大,难走极了。
李月驰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甚至不需要灯光··走了大概五分钟,李月驰停下,说:“到了·”·唐蘅举起手机,想借灯光打量眼前的房子,却听李月驰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你这个动作,很像鬼片主角进废弃工厂探险之前的动作,”他顿了顿,“不过这种房子对你来说也和废弃工厂差不多吧”·唐蘅手一僵,慌张地收起手机。
他听得出李月驰的嘲讽和不满,尽管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月驰……”屋里传出一个缓慢而沙哑的女声,“小迪回来了”·“嗯,她找我有点事,妈,你睡吧。”
“唉,你们也早些睡……”·李月驰应道:“好——”然后扭头说,“进屋动作轻点·”·唐蘅愣了两秒,问他:“小迪是你那个同学吗”那个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
李月驰说:“是她·”·他率先进屋,开了灯·唐蘅却还愣在原地,混乱地想,难到小迪经常夜宿在李月驰家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又想起那天饭局结束后小迪骑电动车来接李月驰时,脸上那几分羞涩几分期待的神情··下一秒唐蘅抬起头,有了光,总算能看清李月驰的家··然后他知道,李月驰又骗他。
李家不是砖房··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木质墙体是一种比猪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尘垢,以至于门框上红纸黑字的对联也是黯淡的·唐蘅跨过门槛,进屋,看见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水泥地面硬而脏,鞋子踏上去,发出沙沙的细响。
李月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在他对面是一台电视——唐蘅忽然意识到这个量词必须用“台”,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立方体。
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立方体电视是什么时候也许二十年前··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两块老腊肉,不知熏过多少遍,已经全然是黑色了,像两块炭··“新奇吗”李月驰说。
“……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显了,可是这个地方令他实在装不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应当是这样。
他想象不出李月驰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情形··恍惚一阵,唐蘅问:“你家没有危房改造”·“不符合标准,”李月驰说,“因为我念过大学。”
“……”·“我妈也问我为什么没有名额,”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念大学就好了。
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念大学,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广东打工,进个鞋厂或者塑料厂,受工伤断一两根指头,这个名额就能给我家·”·一阵瑟瑟的穿堂风涌进来,李月驰又说:“如果我没有念大学,也不会遇见你了。”
唐蘅退了一步,后背抵在粗糙的门框上·他有种错觉,这房子摇摇欲坠,而他也是··“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么他生下来就是那样,不过身体健康,还算运气不错了,”李月驰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我也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想惹麻烦。”
“……惹什么麻烦”·“惹你可怜我啊,”李月驰忽然起身,逼近唐蘅,“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看见我就走不动路,你说你贱不贱。
但是我后悔了,唐蘅——我不该招惹你的,我只是好奇·”·唐蘅倒抽一口气,愣愣地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脸··“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我一招手你就过来了。
现在,我道歉,可以吗”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甚至可以说是诚恳,“我没有装可怜的意思,当然也没想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我只是,好奇。”
“李月驰……”唐蘅哑声说,“我,我们……”·“我们就当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你听我说,李月驰……”·“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许喝酒,你喝了吗”·“没——没喝。”
“好,”李月驰伸手一拽灯绳,房间再度陷入黑暗中,“这是最后一个步骤,我答应你的·”·唐蘅猛地瞪圆双眼··视觉完全失灵了。
他的后背被门框硌得钝痛,嘴唇却在小幅度地颤抖·他能感觉到,李月驰缓缓缓缓地贴近了他,下一瞬,李月驰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带着粗糙的茧子,然后他的掌心也贴上来,力道陡然变大,他钳制住唐蘅的下巴。
他用力吻上来,嘴唇干燥,动作凶狠,简直像接吻能杀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他·太疼了,可是因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这不是记忆、不是梦境、不是发病时扭曲的幻觉。
这是真的,李月驰在吻他,撕咬他·这竟然是真的··唐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觉得嘴巴麻了,下巴也麻了,整个人是空的·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月驰抽身后退时,被他一并带走了。
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结束了·”·“……什么”·“所有,”李月驰温声说,“唐蘅,你滚吧。”
第11章 空调·李月驰把唐蘅带到村委会门口,凌晨两点过,山村万籁俱寂·然后他利落地跨上摩托,左脚踩在脚蹬上,“嗡”地一声,发动机点火,直到此时唐蘅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李月驰”·李月驰没有回头,语气很不耐烦:“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听得懂,就是因为听懂了——唐蘅想,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告别。
第一次是六年前,第二次是此时,那么第三次呢今生大概再没有什么巧合能给他们第三次告别的机会·可是李月驰,李月驰叫他滚··“对了,”李月驰说,“我弟只是被他们带到宾馆睡了一晚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领导,您就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了。”
领导是在叫他吗·“不会的·”唐蘅说··李月驰没说话,两秒后,他拧动摩托车的车把,又是“嗡”地一声,就走了。
唐蘅定定地望着那白色车灯,起先是一束光,然后渐渐远了,变成一枚豆大的亮点儿,最后在起伏的山路上消失不见·一阵夜风袭来,唐蘅打了个哆嗦,然后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双手颤抖。
·返程途中,直到越野车已开出半溪村四十分钟,唐蘅才想起自己应该说:“麻烦您了·”·“啊,不麻烦,不麻烦”村长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显然被吓得不轻,“唐老师,您这……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呀,哈哈。”
“我来看看我同学·”·“是……小李啊”·“嗯·”·“那您怎么这个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村长话没说完,干笑几声。
“我只是来看看他,”唐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是他不想让我来·”·“这……这个么,唉呀,”村长试探道,“您知道小李以前的事儿吧”·“知道。”
“他这个人吧,唉,- xing -格比较固执·我听说他是因为捅了老师才入狱的呀,您说说,这老师和学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怎么就……是吧。”
“可不是嘛,”前面开车的司机也搭腔道,“李月驰是我们村的名人啊·在他之前,村里有十多年没出过大学生了,他不得了,考的还是重点大学结果呢,唉,您说说,他得有多想不开,才去捅人”··唐蘅不语,司机接着说:“您别和他计较,他全家都固执得很他爹还没死的时候就到处和人说啊,说他儿子是冤枉的——您说这有什么可冤枉的”·唐蘅闭上眼,低声问:“他爸什么时候去世的”·“14年,我记得很清楚,”司机说,“那会儿他还在监狱里嘛,他妈跑去找当时的村长,想让村委会联系监狱,批准他回来奔丧。”
村长“哦”了一声:“我听他们说过这事儿·”·“那可闹了好大一场,农村人没文化嘛,堵在村委会门口给村长下跪……给她好话说尽了,村长没有这个权力,偏不信。”
手又哆嗦了一下,唐蘅用力握成拳:“他知道吗”·“啊”·“他知道这件事吗”·“那……应该知道吧”司机叹了口气,“他爹妈都挺老实的,怎么生了这么个报应呢。”
到达酒店已经凌晨四点半,夜空仍是浓郁的黑,看不见一丝一毫曙光·村长握着唐蘅的手关切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一走,周遭便静下来,唐蘅站在酒店门口,出神地望着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
五个多小时前他发疯般从这里跑出去找出租车,此刻又站在这里,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好像发完一场酒疯,除了近乎虚脱的疲惫,什么都没有剩下··唐蘅很慢很慢地走进大门,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支烟,摸了衣兜,才想起那盒中华给了李月驰。
当时他还暗自欣喜一番,因为李月驰收了他的烟——这至少说明他不讨厌他吧然而现在想想,或许李月驰只是怀着逗狗的心情,就像扔飞盘,第一次扔出三米远,狗摇着尾巴衔回来了,第二次扔出五米远,狗还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又跑回来,第三次,第三次狗竟然半夜追到他家,他不高兴了,叫狗滚。
如果有烟就好了,没有烟,伏硫西汀也可以·在英国时精神科医生对他说,你不要觉得服用伏硫西汀是一件耻辱的事,它在安抚你,而非和你的记忆作对·然而唐蘅向来讨厌服药之后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意识变得混沌,仿佛记忆都只是前世的谶语。
可是此刻,他竟然想要两粒伏硫西汀,既然没有,那就——唐蘅面向墙壁举起拳头,白花花的墙壁像一片干净柔软的雪地·他知道拳头砸上去的感觉,有那么几秒整条手臂痛得发麻,那宝贵的几秒可供他忘掉大半折磨他的念头。
当然一拳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拳,第三拳,直到——·房间的门开了,齐经理走出来··那是孙继豪的房间··“诶,唐老师”齐经理瞪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您这是……”·唐蘅垂下手臂:“睡不着,出来转转。”
“您失眠啦”·“有点·”·“不会也是空调坏了吧,”齐经理赔着笑,“孙老师的空调一晚上坏了三四次,真是……您房间空调正常吗”·“正常,”唐蘅眯了一下眼睛,“辛苦你了。”
“您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就给我打电话·”·“空调修好了吗”·“没呢,”齐经理无奈地笑道,“明天再找师傅来修,我弄不好。”
“其实这个温度不开空调也行·”·“哈哈,我们这边潮气大……”·翌日清晨,唐蘅和卢玥吃完早餐,站在廊下晒太阳。
因为卢玥是唐蘅大伯带出的博士,所以唐蘅一直叫她师姐,叫孙继豪师兄··“昨晚没睡好么,”卢玥看着唐蘅,“黑眼圈好重·”·“还行,师姐你呢,”唐蘅说,“在这边吃得惯吗”·“挺习惯的。”
“感觉你这两天瘦了,要么咱们两个换换”唐蘅压低声音,“和徐主任搭档,都是你在干活吧·”·卢玥摸摸自己的脸,笑道:“瘦了是好事啊,而且按规定我和继豪是不能搭档的。”
“为什么”·“夫妻要避嫌·”·“懂了,否则师兄受贿的话没人举报·”·“嗯,对——”卢玥又笑了笑,“那你要好好监督他啊。”
“没问题·”·“我先上车了,”卢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继豪爱喝酒,师弟,你帮我看着他点·”·唐蘅摇头,语速很慢地说:“我看不住他,师姐。”
卢玥耸耸肩:“那就让他喝吧·”·第12章 牛奶·走访的第二个村子距离县城只有一小时车程,路也好走得多,他们乘坐的越野车停在新建的篮球场里,旁边便是本村的阅览室。
·“弄得不错嘛,”孙继豪四处打量一番,“这边手机信号也挺好·”·“不知道师姐他们去的村子怎么样·”·“他们可惨喽,”孙继豪摇摇头,把手机递到唐蘅面前,“这会儿还在路上呢,估计没两个小时到不了。”
屏幕上是他和卢玥的微信对话框,卢月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山间碧蓝色的河水,然后说:还早呢·唐蘅看见他给卢玥的备注是“领导”,后面加了个月亮的emoji表情。
“今天咱们能早点回去吧,”唐蘅说,“晚上我和你一起传数据·”·“估计没问题,这个村一看就条件不错,”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憨笑道,“正好你帮我弄,我还能带你师姐去县城逛逛。”
·如他所言,这个村子的经济条件的确比半溪村好得多,走访一圈下来,唐蘅看见好几户人家的院子里停着轿车·下午三点半,他们便结束工作,回到了酒店。
“师弟你慢慢弄啊,这个数据传上去就不能改了,小心点·”孙继豪说完便起身走了,一副全然放心的样子··到了傍晚时,唐蘅接到一个电话,归属地是美国。
“我联系好了,贵州大学的研究生,大概明天早上到你那儿·”蒋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唐蘅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嗯,好,”唐蘅顿了顿,“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呢”·“太久没见你了·”·“哟,从你嘴里听见这种话可不容易,”蒋亚笑起来,“爸爸没白疼你啊。”
“滚·”·“说真的,有人给你下毒”·“不是下毒,我怀疑是……安眠药·”·“- cao -,你可别吓我”·“放心吧,”唐蘅盯着那瓶没喝完的水牛奶,“我能应付。”
电话那头,蒋亚沉默了片刻·唐蘅问:“怎么了”·“没怎么,我就是在想,”他说着又笑了,“搁以前,你估计就直接摁着别人打了,现在还知道先核实一下,有长进啊”·“我以前这么暴躁的么”·“可不,安芸那把贝斯你记得吗硬生生被你打断的。”
“……贝斯”·“银灰色那把·”·“想起来了·”·“唐蘅,”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语气也认真起来,“下个月我回国,准备去趟湖南。”
“……”·“小沁祭日到了,我去看看她·如果你有空的话……咱们聚一下”·唐蘅皱着眉,轻声应道:“再说吧。”
蒋亚笑了笑:“好·”·真稀奇,蒋亚竟然舍得回国了·印象里这人出国六年,只回国了一次——还是去香港做项目,根本没有入境内地。
唐蘅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蒋亚见面,至少,不会在国内见面·至于安芸,就更是断了联系·按说她和蒋亚同在美国,虽然一个东海岸一个西海岸,但总不至于没机会见面——然而蒋亚说,他们的确没机会见面。
不知道安芸在忙什么··他们仨有个微信群,却没人在群里说话·无论端午,中秋,元旦,除夕,都没人说话·连一句祝福也不必·唐蘅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他们不能再做朋友了,天南海北,旧岁新年,他们知道彼此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够了。
如果不是这次事出紧急,他也不会联系蒋亚帮忙··但是蒋亚竟然要回国了唐蘅盯着屏幕上李月驰的微信头像,有些发愣·像是约好了似的,旧人旧事哗啦啦出现在眼前,令他坐立难安。
翌日清晨五点半,唐蘅在酒店门口见到了那位贵州大学研究生·他是连夜开车过来的,神色有些萎靡··“辛苦你了,”唐蘅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他,“就是这个东西……麻烦你回去看看。”
“您怀疑牛奶里有安眠药”·“我不确定是不是安眠药,但作用是令人嗜睡·”·“我知道了·我现在回学校化验,最快今晚出结果。”
“谢了,出结果马上告诉我,还有,这事保密·”·“OK·”·男生提着塑料袋返回车里,很快,轿车在唐蘅的视野中消失了。
此时天色熹微,几缕阳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露出来·唐蘅想,又是一个晴天·这是他来到石江的第四天,如果一切正常,他还会在这里待七天··回房间的路上,又碰见齐经理。
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池边抽烟,见了唐蘅,满脸惊讶:“唐老师,起这么早啊”·“睡不着了,出来走走·”·“哎,您这么年轻,哪有睡不着的,”齐经理笑道,“到我这岁数才真是睡不着了呢。”
“是吗”唐蘅也露出一个微笑,“你没比我大几岁吧·”·“三十六啦·”·“和我师兄差不多。”
“我就感觉啊,一过了三十五岁,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你这工作太辛苦·”·“没办法,要赚钱嘛,”齐经理摁灭烟头,无奈地笑着,“老婆孩子都靠我养呢。”
第三个村子比半溪村更远,山路曲折如肠,这一次,车厢里只有司机和唐蘅两个人·转弯时唐蘅被惯- xing -甩得晃来晃去,他发觉李月驰不在,这越野车的车厢竟然空荡荡的。
但其实李月驰那么瘦——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唐蘅若无其事地问司机:“这两天小李有事啊”·“听说他去重庆送货了。”
“是吗·”·“好像是昨天走的吧”司机的语气带些羡慕,“你想嘛领导,他都专程去送货了,这一趟肯定赚不少。”
唐蘅扯起个笑,没有说话·他想李月驰就这么怕被他纠缠以至于如此费尽心思地躲他,甚至躲到外地去了·其实根本不必如此,他早已不像六年前那么肆无忌惮,看上的人也好东西也好都一定要拿到手里。
·直到下午五点过,他们才完成了走访任务·这个村子的位置实在偏僻,有些村民早已迁走了,见不到人,只好逐个打电话了解情况·加上山路陡峭,很多地方开不了车,全靠双腿行进。
回到酒店已将近晚上八点,学生们累得东倒西歪,就连孙继豪也晕车了,半路上吐过一次,整个人都是蔫的·他冲唐蘅摆摆手:“师弟,数据明天再传吧……我回去睡了……”··“不吃晚饭了吗”·“睡醒再说……哦,你帮我给卢玥说一声,晚上她和可可视频吧……我真是没劲儿了。”
可可是他们的女儿··唐蘅应下,看着孙继豪进了房间··第13章 你真的不知道吗·夜十点整,唐蘅关掉电脑,拨通一个号码··“王老师,”他这样称呼对方,“身体好点了吗”·“劳你挂心啦,昨天出院的,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这次真是谢谢你啊,小唐,”王山略带些歉意,“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住院了,只好临时把你叫去……怎么样,都挺顺利的吧”·“嗯,顺利。
主要是徐主任和师兄比较辛苦·”·“哈哈,他们经验丰富嘛,你就跟着多学学·”·“不过有一件事·”·“啊”·“为什么这边的领导不给我红包”唐蘅的语气极其理直气壮,“徐主任和我师兄师姐都收了红包,就我没有。”
王山一下子不说话了,像是被噎住·唐蘅继续说:“都是澳门过来考察的,我觉得不应该吧·您帮我想想,是我哪儿没做好得罪他们了还是他们觉得我级别不够”·“唉,这个,这个么……”王山变得吞吞吐吐的,普通话都讲不利索了,“小唐你不要多想呀,他们可能觉得——你是新人,他们摸不准你的脾气嘛,万一你不但不收,还和他们翻脸呢”·唐蘅无言片刻,笑了:“我没想到是这样。”
是这样的“美差”··“肯定是这样啦,你别多想,啊,徐主任心里都是有数的,”王山劝道,“再说了,那边穷山恶水的,能给得出多少钱几千块顶天啦”·“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王山“啧”了一声,意味深长:“年轻人,以后机会多着呢·”·唐蘅挂掉电话,面无表情地保存了通话录音··他拎起一把椅子放到门口,坐上去,脑袋靠在房间的木门上。
屋里安静极了,屋外也安静极了,似乎这的确只是个工作结束后的疲惫夜晚,大家沉沉睡去,一切都很安宁·待明天日出,他们又会整装待发开始新的工作·他们还是澳门来的大领导,还是学生们尊敬崇拜的老师,还是那些无助村民们的希望——把问题反映给领导,就能解决了。
唐蘅记得孙继豪说过,他家位于山东临沂的某个农村,沂蒙山区,穷得叮当作响·他说,在南大念了四年,直到大四毕业才吃第一顿南京大排档,觉得好吃,真好吃,当即决定这辈子的目标之一就是吃很多很多的美食。
唐蘅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很多东西·期间他的手机振了一次,是来自贵阳的短信··十二点过,唐蘅听见一阵脚步声·好在走廊没铺地毯,所以他能够听见那声音。
来者走得不急不缓,越来越近了,最终某个位置停下··门开了,又关了··唐蘅起身,来到玻璃门前·这扇玻璃门隔开了客厅和阳台·唐蘅把厚实的窗帘撩起一条缝隙,透过玻璃,看见隔壁的阳台黑着。
晚上九点多时,隔壁亮过一阵,是客厅的光透过窗户落在阳台上,大概四十分钟后阳台又黑了,直到此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孙继豪的确关了灯·另一种是,孙继豪拉上窗帘,遮住了所有光线。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解释齐经理连续两天深夜跑到孙继豪的房间·修空调是借口,哪个酒店需要经理亲自修空调那是送红包么送红包也用不着分期付款。
唐蘅拉开抽屉,把昨晚刚从县城超市买来的铁扳手放进腰包,然后把腰包紧勒在身上·他一手拎着椅子,一手缓缓推开玻璃门,轻手轻脚走进阳台··就在他准备踩着椅子攀上围栏的时候,房间里忽然铃声大作。
也许这个夜晚实在太安静了,那铃声响得如同惊雷,唐蘅感觉心房急促地震颤两下,手心冒出一层细汗·他折回房间,接起电话··“您是唐老师吗”是个女声,语速很快。
“是的,您哪位”·“我——我是汪迪,李月驰的朋友”·“……那天吃完饭,是你去接他”·“对,是我”汪迪急得喊出来,“您还在石江吧您能不能帮帮李月驰”·“他怎么了”·“他被村里的人带走了那天晚上您去找他,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来人把他带走了,我和他妈都联系不上他,两天了,我们……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他被带走了,”唐蘅一下子坐倒在床上,“你别急,回答我——他是自己跟那些人走的,还是被强行带走的”·“他妈说,村长和支书带了几个人过来,把他叫出去说话。
说完话,他就收拾了几件衣服,跟他们走了·”·“他说什么了吗”·“他叫我们别担心,说他过几天就回来·”·“……”·“唐老师,您能帮帮我们吗,”汪迪说着说着带上哭腔,“月驰他以前是蹲过监狱,但这两年他真的都在老老实实做生意……他弟还靠人照顾,他妈身体又不好,他这一走,家里天都塌了,我求您……”·唐蘅用力捏住手机,声音异常平静:“你别担心,我去把他找回来,”顿了两秒,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明天。”
两个套房的阳台挨得很近,只是围栏高到胸口,不好攀爬·唐蘅踩着椅子攀到围栏上,身体前倾,双手就攥住了隔壁阳台的栏杆·此刻他上半身伏倒,脑袋正对楼下的草坪——他甚至提前估算过,从三楼掉下去落在草坪上,大概不至于死掉。
··不过并没有掉下去·很快,唐蘅稳稳地落在了隔壁阳台·他斥着脚,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灵活的猫·唐蘅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无声地站立着。
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和几声仿佛很痛苦的“嘶”——如他所料··这当然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如果没有几分钟前那通电话,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犹豫而忐忑的。
这一扳手敲下去,无论看见的是什么,他和孙继豪的关系都算完了·当然也不只是他和孙继豪,还有他和卢玥,他和徐主任·他会毁掉这次考察,甚至,毁掉更多东西。
然而那通电话反倒使他冷静下来,脑子里种种杂念都消失了,唯剩下一个念头:·为了李月驰,他要把他们斩草除根··就算他不爱他,也没关系··唐蘅把腰包拉开一个小口,从中取出扳手,紧握在手。
两分钟后,当房间里的喘息声越发急促仿佛渐入佳境时——·一声脆响,唐蘅砸碎了面前的玻璃··他们果然没有关灯·暖黄色壁灯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两具身体连在一起,甚至来不及分开。
唐蘅冷静地拍了照,把手机揣回腰包·直到此时,吓懵了的齐经理才反应过来,“咣当”一声滚下沙发,胡乱抄起件T恤遮住下体·他面白如纸,哆嗦着说:“您,您怎么……”·“师弟,”孙继豪提上裤子,搓了搓脸,“搞这么大阵仗干嘛,你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师姐就在这栋楼,同一层。”
“她,”孙继豪嗤笑,“你以为她不知道”·“那我把她叫来·”·“行了,大半夜的,”孙继豪朝齐经理瞥去一眼,“你先走吧。”
齐经理屁滚尿流地跑了·孙继豪轻叹两声,说:“你随便坐吧·”·唐蘅站着不动,几乎是茫然地凝视着他·眼前的人是他认识两年的孙继豪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那种错愕感还是难以言喻。
孙继豪点起一支烟,夹在指间慢慢地吸·像很多北方男人一样,他身形高大,肩宽体阔·而此刻他倾身吸烟的神态,竟然显出几分- yin -柔的味道·这种错乱感令唐蘅感到陌生,以及诡异。
“哎,你真没看出来啊那我伪装得不错,”孙继豪笑了笑,“当时你一进学校我就发现了,嚯,同道中人啊·我还跟那儿担心呢,就怕被你看出来了。”
唐蘅说:“你骗婚·”·“我骗婚”他脸上的笑容得更加夸张,“唐蘅你可真说得出口,是不是你们唐家人都有那种——不要脸的天赋我骗婚,哈哈,卢玥是你大伯的学生,后来又是你大伯撮合了我俩,你竟然说我骗婚”·唐蘅一下子愣住,不知他为何提起大伯。
“你别装啊·”·“和我大伯有什么关系”·“不是吧,你真不知道”·“知道什么”·孙继豪哈哈一笑:“卢玥被你大伯搞过啊她跟你大伯读博三年,就被搞了三年别人不知道就罢了怎么你也不知道,啊老唐的保密工作真到位”·这一瞬间似乎极其漫长。
从孙继豪的话传入耳道,到大脑解析出这句话的含义,再到——当唐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狠狠扼住孙继豪的脖子,膝盖用力压在他胸口··“你再说一遍。”
“我没骗你,”孙继豪的声音嘶哑了,却很平静,“最开始是你大伯强迫她的,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其实你伯母也是这么和你大伯在一起的,只不过时间更早一些。”
唐蘅死死盯着他,手已经开始颤抖··“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但是和她结婚那会儿,我是真打算改邪归正·结果呢,原来我是个善后的,你大伯挺够意思啊,搞完了还管分配对象。”
唐蘅霍然起身,踉跄了几步,后背撞在墙壁上··“前几年不还死了个女学生么,我听卢玥提过,叫田……田什么来着,田小娟还是田小沁”孙继豪摇摇头,“你真的不知道吗”·第14章 文件夹·唐蘅转身向外跑,拉开门的瞬间和卢玥狠狠撞上。
她被撞得连连后退,脚下一滑,跌坐在地··徐主任站在旁边,像是根本不敢上前,只能咬牙骂道:“你们这是搞什么疯了吗”·唐蘅看着卢玥。
她的身材很娇小,留一头乌黑短发,戴眼镜,透着浓浓的学生气·刚进学校时卢玥对他很冷淡,似乎一点不拿他当“师弟”,那时唐蘅甚至疑惑自己是否做错事得罪了她。
后来接触得多了,才知道卢玥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内敛,没什么存在感·好像她的人生简单到根本不需要言语的阐释,无非是读书再读书,博士毕业,进高校,结婚生子——很简单,很顺利。
“师弟,”卢玥蜷缩着身子,神情竟然同孙继豪一样平静,“你真的不知道吗”·唐蘅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又是这句话。
他扑上前去,双手紧箍卢玥的肩膀:“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师姐,我该知道什么,我——”·“别叫我师姐,”卢玥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每次你叫我‘师姐’,我都会想死。”
“……”·“每一次,你叫我‘师姐’,我就想起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短发吗”·“……”·“因为他说过,喜欢长发披肩的女孩儿。
我曾经以为毕业就好了,熬到毕业就好了——但是根本就逃不掉的你知道吗他给我介绍了孙继豪,他对我做了那种事然后给我介绍对象,厉害吧他竟然还把你送到澳门,叫我多关照你……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如果你死掉该多好。
被楼上掉下来的玻璃砸死,心脏病猝死,总之如果你死掉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想起他了,”卢玥说着,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泪,“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你大伯,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唐蘅,我真羡慕你啊。”
·轰隆一声巨响,凌晨两点,石江县暴雨倾盆··越野车的雨刷高速摆动着,却远远赶不上雨点坠落的速度·漫天漫地都是雨,车子仿佛行进在汹涌的潮水之中。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以至于司机一面开车,一面缩着肩膀··唐蘅问:“还有多久”他的声音比平时粗哑,垂着头,看不见表情··“雨太大了,领导,”司机打着哆嗦,“起码还有一个小时。”

(本页完)

--免责声明-- 【楚天以南 by 大风不是木偶】由本站蜘蛛自动转载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本站无关,如果内容不健康 或者 原作者及出版方认为本站转载这篇小说侵犯了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